传习录中(第23/42页)
【译文】
来信写道:“养生的诀窍在于清心寡欲。能清心寡欲,做圣人的功夫也就到位了。然而,欲望少了心自然清净了,清净之心并不是说要舍弃人事、离群索居以求清净,而是说要使得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欲。现在想要做这样的功夫,但如果人欲一出现就克制它,这样的话病根并未除去,难免会克制了这里的私欲,别的私欲又冒出来。如果想要将各种私欲在还没有萌生出来的时候就扫除涤荡干净,却不知从何处下手,这样只会使得自己心中不得清净。况且想要在私欲萌生之前搜寻剔除干净,就好比是把狗牵到堂上再把它赶下去,这样就更做不到了。”
务必要使自己心中纯粹都是天理、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欲,才能算是做圣人的功夫。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在私欲萌生之前就防范克制。而这正是《中庸》所谓“戒慎恐惧”、《大学》所谓“致知格物”的功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功夫了。你所说的“制了这边的私欲,别的私欲又冒出来”“把狗牵到堂上再把它赶下去”,这是被自私自利、有意安排、刻意思索所牵累,并不是克制涤荡私欲本身的问题。如今你说“养生的诀窍在于清心寡欲”,单这“养生”两个字就是自私自利、有意安排、刻意思索的病根。只要这个病根潜伏在心中,自然会产生“这边的私欲克制了,别的私欲又冒出来”“把狗牵到堂上再把它赶下去”的毛病。
【一六一】
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299],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300]乎?”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则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301],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302],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译文】
来信写道:“佛家主张‘在不思善、不思恶的时候体认心的本来面目’,这与我们儒家‘在事物上格心’的功夫不同。我如果在不思善、不思恶时下致知的功夫,其实已经在思善了。想要不思善恶而心中良知清净自在,只有刚睡醒时才能做到,这是孟子所谓‘夜气’的学说。但是这个状态不能维持很久,瞬息之间思虑就产生了。不知道用功日久的人,能够常如睡醒时那样思虑不起吗?如今我想求宁静,却愈发不得宁静;想不生念头,却愈生出念头。怎样才能使得心中前念灭去、后念不生,只有良知与天地大道相合呢?”
“不思善、不思恶时体认本来面目”,这是佛家为了让人认识本来面目而设立的方便法门。本来面目就是圣人所谓的良知。如今既然能明白体认良知,就不需要这么说了。“随物而格”,便是致知的功夫,就是佛家所说的“常惺惺”,也只是时常存养本来面目而已。佛、儒两家的功夫大体相似,但佛家有个自私自利的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的毛病。孟子说“夜气”,也只是为了给失去良心的人指出一个良心萌动之处,使他能够从此将良心培养起来。如今已然能清楚明白地知道良知,时常用致知的功夫,便不需要说“夜气”,否则就好比得到了兔子还去看着树桩,便会再次丢失兔子。“欲求宁静”“欲念无生”,这正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毛病,故而“念愈生”“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自然分辨善恶,哪还有什么善恶可以思虑?良知的本体自然宁静,如今却又添上一个求宁静;良知的本体自然生生不息,如今却又添上一个欲念不生。并非只有圣学致知的功夫不是如此,即便佛家的学问也不会如此刻意追求。只要一心在良知上,彻头彻尾,无终无始,就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如今你却想要前念断灭、后念不生,这是佛家所谓“断灭种性”,这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