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医院(第12/16页)
白鹤兜兜转转,倒也把事情说圆了。钱睿听得明白,白鹤虽然是雇人造势,倒也不是无风起浪。若生命都是论价的,很多人更无出头之日。连被调包都成了一种特权。想到这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感叹不幸。
“你到底在哪儿呢?”白鹤又一次焦躁地问钱睿。
“我就在妙手医院呢。”钱睿这次终于说了实话,“我爸住院了。”
钱睿三言两语说了早上父亲怎样看到新闻、急火攻心、心脏病突发,点名要来这家医院。他支支吾吾表达了自己的犹豫,觉得父亲年岁大了,承受不住打击,现在好不容易迎回母亲,要是知道是假的,说不准一命呜呼。不如不要告诉他真相,让他和假母亲安度晚年。
“糊涂啊你!”白鹤在电话里愤慨地说,“告不告诉他等你爸出院再说。现在情况很危急了,如果再不干预,推翻医院,也许过几天出院的你爸就已经是一个假人了。”
这话如一桶冷水瞬间浇过头顶,钱睿一下子感到彻骨寒凉,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想起自己如何陪母亲走完最后一段灰暗的日子,最后眼睁睁看母亲的躯体被抛弃。他不想再重复一次。这样的想象让他冷静下来。他想起上次聚会临走时白鹤的话:你想想你母亲的临终,如果你接受了这个新人,你想过你妈妈的心情没有。
“行,我去。”他对白鹤说。
他的拳头握起来,狠狠地摁在玻璃窗上,想让玻璃的坚硬和寒冷给自己勇气。窗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鼓足勇气向门口走去,加入向医院体系宣战的队伍。他不敢望向等候室外的假母亲,怕见到她的面容,又会动摇心神。
会面
结束了下午的抗议,钱睿有点精疲力竭。他混在一群临时拼凑起来、充满怨气的人中间,自己也沾染了很多怨愤,到了抗议结束的时候,这种怨愤并没有得到释放,反而越积越多,他这才知道怨愤并不能通过这样的抗议得到释放。他需要某种倾泻,一个出口,一个爆发,或者一个补偿。
下午五点,按照约定,他来到医院三楼的病历档案馆。走廊中部有一扇玻璃门,玻璃门识别出他的面孔和指纹,核对验证成功之后,让他进入,玻璃门在背后缓缓合拢。
钱睿回头看了看紧闭的玻璃门,没有停步,只身一个人向走廊尽头开着门的小房间走去。金属色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小房间里白色的灯光是渐渐暗淡的天色中唯一的光源。整个区域空无一人。
小房间里只有一张空荡荡的桌子、一把碳钢扶手椅和一张小沙发,小沙发是灰色皮面。一份工整的报告摆在桌子上。屋里没有人。
钱睿走过去,坐在硬邦邦的扶手椅上,翻开报告。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跳得很厉害,想翻动纸页,翻了几下都没翻开。他双手搓了搓,平放在桌面上冷却,长长地呼吸、吐气。他心里有种预感,在这里他会发现什么。
报告的前两页是最普通的个人信息,中间三页是病情诊断,书写着癌症种类、发病史、诊疗史和初步病理报告。仍然是常规信息,钱睿细细看过去,并没有太不寻常的地方,只是最后诊断结果“恶性”两个字显得异常刺目。确诊是“恶性”的吗?还是最严重的级别,那是不是说明母亲原本是没救的?
他继续往下看,后面的几页都是病理报告,他看不懂,只是从零星的指标对比看,母亲的癌细胞扩散很快,六月底还只覆盖了胃部区域,七月初就已经扩散到整个内脏区,扫描照片上黑色斑斑点点蔓延,看上去令人心惊胆战。此后就是无数表格,每日身体指标监测数据,看得出一些体征指标在下降,心脏功能在衰竭。所有这些监测数据都如此诚实,几乎鲜明地反映出事实真相。所有数字都在他眼前晃。
钱睿感到心惊,按照这些数字和报告,可以说是明明白白记录了母亲病重到病危的过程,而他们这样明明白白地给他看,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怕他看出端倪,拿出去作为呈堂证供?又或者说,他们完全知道他的来意,却因为什么缘故有恃无恐?
他满心疑窦地继续往下翻,渐渐逼近了报告末尾。他翻开最后一页,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的签名。他的身体直觉性地颤抖了一下,顾不上看内容,只是呆呆地瞪着母亲的字迹和手写的日期。确定无疑是母亲的手迹。6月23日,那是母亲确诊恶性肿瘤第二天。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他头脑中胡思乱想过了许多念头,才定神去看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份自愿授权的契约。钱睿凝神读了好一会儿,才弄懂大意:母亲签署了一份自愿让妙手医院全面扫描她大脑的协议,并授权医院将其扫描结果转输给人造躯体。也就是说,母亲对后面发生的一切知情,且亲手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