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目极伤心(第12/19页)
她这会子在做什么?在赏花?还是在歇觉?他不由烦闷起来,像是鹰给绊住了脚,湖光山色美则美矣,却难叫他消受。他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宫里去,哪怕是瞧她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心潮随着笛声上下起伏,他坐不住了,起身朝船头去,湖上的风是潮湿的,微带着凉意。
船尾的李玉贵快步过来打千儿,“主子,您有什么示下?”
皇帝说:“怎么只有笛子?单是笛子未免贫乏,少了檀板击节,这细乐就缺味儿了。”
李玉贵“嗻”了一声,“奴才这就传旨升平署去。”说罢就招不远处待命的瓢扇扇来。
皇上极目远眺,春日静好,只是心里总归空落落的。长满寿同她说了吧?让她在宫里等着,她明白没有?太皇太后游完了湖还要拜花神娘娘,那时他就能脱身出来了,趁着老祖宗没回宫,他好去瞧瞧她。
大邺慕容家善丹青,通音律,是历朝历代中难得的诗情画意的皇族。皇帝猜测着,或者她也会吹管笛,就像敦敬皇贵妃那样。
“取把箫来。”皇帝说,倚在雕龙柱上的楹联旁,让左右撤了华盖,拿手遮在眉上。船行得很慢,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她不在,多可惜!否则还可以合奏上一曲。
箫即刻就呈来了,通体碧绿,水头足得几乎要流淌下来。他拿在手里把玩,在船头拴缆绳的木桩上坐定了,也不管仓内多嘈杂,兀自吹奏起来,箫声呜呜咽咽随波荡漾,直向天际飘散开去。
戎羯逼我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里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皇帝吹得一手好曲子,把《胡笳十八拍》奏得缠绵婉转,叫人把心都揪成了团。女眷们纷纷端坐着,一个个也不言声儿了,静静听着有些飘忽忽忘情,想起了夫妻分离的愁苦,思绪就随着那箫声跌宕起伏,一曲罢了,方觉已然湿了眼角。
“大哥哥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天子,弓箭使得好,连箫曲也奏得妙。”九公主是高皇帝的遗腹子,上年秋弥时赐的婚,是皇帝顶小的妹妹。她眼泪汪汪地说:“真个儿催人心肝,叫我听得直想哭呢!”
皇帝笑道:“那怎么成,好日子里叫你掉金豆子就是朕的不是了。你且别忙哭,朕有道旨意要颁,你听完了保管要笑了。”边说着朝太皇太后行了个半礼,“皇祖母,孙儿细想了想,咱们宇文家的公主们固然尊崇,忌讳着祖上定的规矩倒失了世人的伦常。既然出了阁,是大英的帝姬也是人家的媳妇,夫妻常年分散总归是欠妥。孙儿已命内务府草诏,放恩旨准驸马公主同府而居,朕这回忤逆祖训了,请皇祖母恕孙儿不孝。”
太皇太后很是意外,这件事来回议了好几趟,一直就耗着定不下来。谁不盼着自己的姑子和闺女日子过得舒心,可又怕叫皇帝为难,所以陈条递到她这里她就给压下了。没想到皇帝竟下了决心,想是由己及人,尝到了其中苦处,也能体谅皇姑们的煎熬了。
一旁的皇后垂下了眼,在她看来违背祖训便是动摇了根本,如今的皇帝早就不及从前清醒孤高了,他成了彻底的凡夫俗子,什么近人情?分明就是私心作祟!皇姑们因这个好消息大喜过望,又不好意思谢恩,忙离席叩头。
既然都拟了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横竖是好事情,太皇太后自然乐见其成,只道:“我的哥儿,你体天格物,哪里有什么不孝的。咱们也学学民间的活法,夫唱妇随,那才是一家子的天伦之乐。”
这个花朝节成了皇姑们的喜日子,皇帝看着姑姑妹妹们满脸的欢欣,不无忧伤地想,一道恩旨福泽了那么多人,她们都高兴了,自己呢?谁来拯救他?
太皇太后沉沉一叹,皇帝的苦闷隐藏得那样深,如今只怕是做什么都枉然了。她一面愤恨一面又不舍,就像十年前对他父亲那样,她束手无策,深刻的痛利箭一样穿透皮肉,狠狠烙在骨头上。儿子为慕容家的女人送了命,现在轮到孙子和重孙子了。姓慕容的仿佛是个梦魇,早该一个不留的杀光才好。祸患埋下了,往后有苦头吃的了!
皇帝仍旧在船头站着,渐渐有些晕眩,离岸还有这么远,他不耐的蹙眉,只恨那些摇橹的不够使劲儿,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住了。他对李玉贵说:“太子呢?传他过来!不在这里伺候老祖宗,躲在副船上做什么?”
李玉贵一激灵,哈腰道:“回万岁爷的话,太子爷没在副船上,起锚那会儿就下船去了。”
皇帝愕然,心头怒火直蹿起来,咬着牙冷笑,好啊,果然是他的好儿子,和皇父抖起机灵来了。他回头狠戾地看了皇后一眼,都是她给惯的,学小家子不上台面的纨绔做派像模像样,偷奸耍滑无所不能,这么下去还得了?君父全然不在眼睛里,大逆不道就在跟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