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4/4页)

“难道慧行就不是我的儿子?”林燕绮语声拔高,难掩哽咽,“你以为我带走慧行是想报复他吗?不,我没有冷血到这种地步,我只是……只是……”她哽住,一时说不下去。

念卿淡淡地替她说下去,“你只是对这场战争感到厌倦和恐惧。”

“恐惧?”林燕绮眼里泛起泪光,唇角却牵起奇异的笑容,“你试过顶着日本飞机的扫射,头顶上子弹横飞,却依然埋头给伤兵做手术吗?你试过拿着手术刀不停切割断肢,一直切到手臂酸软吗?你试过在没有麻醉药的时候,强行锯掉一条筋骨粉碎的大腿吗?如果没有试过,就不要来和我说什么恐惧!”

念卿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只有鬓角微颤的发丝泄露了心中激烈的起伏。

林燕绮一气说完这些话,白皙的脸色涨红了,强自抿着唇平息情绪。

“其实每一天我都在恐惧,”念卿缓缓开口,“幼年时候,我常恐惧于周遭厄境,恐惧于家母所遇的不幸,恐惧于自己身不由己;后来遇着仲亨,又恐惧于他周遭层出不穷的暗杀,恐惧于无休止的政治和战争……一直到我们离开茗谷,过了几年无须恐惧的日子,他却又迷上飞机,我便又开始恐惧那冷冰冰的钢铁怪物……真正不知恐惧,是在他过世后,我亦没有了恐惧的理由。”

林燕绮怔怔地看着她平静到近乎空洞的眼睛。

念卿凝望着窗外枯枝,淡淡地说:“去年,日本人第一次轰炸重庆,那时还没有防范空袭的准备,四川这边建造房子又爱用竹木。五月四日那天,满天的燃烧弹落下来,整个市区烧成了一片火海。整个天空都被烤红了,到处都是火,来不及扑救,只能眼看着大火慢慢烧完,把一切烧成灰烬。那天我带着慧行和蕙殊在山上孤儿院里,我们躲进了山洞,眼看着江对面大火连天……霖霖却一个人在家,就在轰炸最密集的地方。”念卿语声顿住,喉间微哽,燕绮不自觉已咬住了唇,“那一刻我又开始恐惧。轰炸结束,我和蕙殊回到大火还没熄灭的废墟,在尸堆里挨个地找,一边找一边呼喊霖霖的名字。那时我恨自己,当日贝儿一家离开香港,我为什么没有让霖霖和他们一起走……我们一直找到傍晚,当霖霖从救护站奔出来,喊着妈妈,朝我跑来的时候,我却晕了过去。”念卿缓缓回首望住她,眼里微红,“怎么会不恐惧?只要想到这些孩子,我连睡梦里也会恐惧。”

林燕绮早已听得泪流满面,“是,我不惧怕死亡,要我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要紧,可是慧行还那么小,他不应该受这样的威胁与折磨。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我已看够了死亡和流血,只想让慧行远远离开,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平平安安长大。”

念卿眼里泪光闪动,一言不发,上前将她轻轻拥住。燕绮的身子同样清瘦,后背绷得僵直,肩膀微微颤抖。

林燕绮并不习惯旁人太过亲近的接触,然而这双手臂却有着温柔安抚的力量,令她紧绷的身子不自觉松懈下来,原以为坚冷的心,竟是不堪一击;原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竟又涌出不可遏止的泪。

念卿递上手帕,“别叫孩子看出来。”

林燕绮背转身去拭泪,低头片刻,再回转身时,泪痕已抹得干干净净,脸上已恢复疏冷神容。她看着念卿,“你会不会看轻我,当我是一个最最自私凉薄的女人?”

“不会。”念卿抬眸直视她的眼睛,迟疑片刻,缓慢而郑重地问,“燕绮,你真的不愿回来?”

“回来?”林燕绮重复这两个字,唇边又浮起那恍惚奇异的笑容。

“真的没有回旋余地?”念卿不忍又怅惘。

林燕绮缓缓抬起目光,“他,从来没有向你说过吗?”

“他从未对旁人提及过你们之间的私事,”念卿微抿唇角,“你的事……我是从敏言和蕙殊那里得知的,他并没有提过,我也从未问过他。”

“我不是说那件事,”林燕绮目光幽幽,“看来他真的没有告诉你,我们早已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