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3/4页)
今日清晨在窗后,她亲眼瞧见了薛叔叔临去时回首望向母亲的目光。
昨夜轰炸中,她也亲眼见着了他在楼梯上阻拦母亲的情切。
若只是兄妹知己,若只有呵护怜惜,何来这欲诉不能诉的怅惘?
临近中午时分,车子驶到家门口。
司机老于将车门拉开,慧行跳下车。念卿还来不及唤住他,却听前方一个熟悉的语声叫道:“慧行——”
念卿一惊,抬眸。
门前树下,亭亭立着个修长的人,黑大衣束得笔挺,软呢帽子斜斜压在卷曲短发上,薄施脂粉的脸颊清瘦,秀朗眉目间的疏淡皆在看见慧行的一刹那化作热切。
奔到门前的慧行突然顿住,呆呆地望了望她,一转身跑向念卿。
她满眼的热切顿时凝住,伸出来拥抱孩子的臂膀也僵在半空,怔怔地看向车门边的念卿。
午间初透云端的阳光透过一树枯枝,将树干的影子投在她二人之间,竟像划下一道鸿沟。
霖霖也呆了,早上薛叔叔才离去,谁能想到,燕姨却在此时悄然而至。
慧行躲到念卿身后,露出半边小脸偷看。
念卿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下的黑衣女子,良久才唤出一声,“燕绮。”
林燕绮唇角牵动一丝笑意,“夫人,好久不见。”
念卿眼底的错愕隐去,浮上欣悦的笑容,快步迎上前,“总算把你盼来了!”
林燕绮微笑,张臂和她拥抱,“我是不请自来了。”
霖霖笑着唤了声“燕姨”,一手牵着慧行,将他推到前面,“看看是谁来了?”
慧行躲闪,噘着嘴不肯叫“妈妈”。
林燕绮笑了一笑,“瞧,他都不认我了。”
虽是笑言,这话里自哂的意味听在耳中令念卿心中颇不是滋味,只笑道:“他这是闹别扭呢,怕是气你太久不来看他,同你怄气撒娇呢。”
林燕绮的目光紧紧随着儿子,似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竟长这么高了,我给他买的衣服怕是小了,想不到他个头长得这样快。”
看林燕绮一身风尘仆仆,念卿便挽了她,先领她到楼上客房安顿,一面吩咐霖霖带慧行回房换衣服。因为鲜有客人来,楼上只备了一间客房,恰是薛晋铭昨晚住的房间。念卿在房门前略迟疑了下,回头对燕绮笑说:“你就住蕙殊的房间吧,客房背阴,夜里有点潮。”
林燕绮也不说什么,进了蕙殊房间脱下大衣,淡淡道:“他是今早走的吧?”
念卿正要拉开窗帘,闻言手上一顿,复又平静地将窗户推开,挽起帘子,“是,他昨晚到的,歇了一宿又匆匆走了。”
林燕绮没有答话。
念卿转身,“你呢,这次来了不会再回香港了吧?”
林燕绮将大衣挂到衣帽架上,从衣袋里取出烟盒,走过来倚着窗边,将烟盒递给念卿。
念卿摇头笑笑,“我早已不抽烟了。”
“是吗?”林燕绮一笑,径自抽出烟来点上,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侧首望向窗外,“我订了明天的票回去。”
念卿错愕,“明天?”
林燕绮点头,“两张票,我和慧行。”
念卿定定地看她,目光变幻,却不言语。
“我想带他先回香港,再跟我哥哥一家去美国。”林燕绮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山岚阴云,“我知道你不会赞同,但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感受。虽然他是我的儿子,这些年却一直是你在带着他,将他养得这样乖巧伶俐……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对慧行说抱歉亦没有用,他还不懂;对你说谢谢,你也不需要。”她侧身看向念卿,第一次以如此直接坦白的姿态面对这个人。
霍沈念卿,还是如此卓然的女子,时光也无法夺去其风仪。这个女子,是她曾钦佩过、欣赏过、羡慕过,也嫉妒过的。回首流年惊心,彼此都已饱经沧桑,她与她都回不到昔日香樟树下共饮下午茶的时光了。
林燕绮低头一笑,掐灭指间香烟,“我只想对慧行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念卿良久没有出声。
林燕绮沉默了一阵,又从衣袋中掏出烟盒。从烟盒中抽出烟时手指微颤,一支烟掉落在地上。
身旁那人却轻轻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手背,手指纤长瘦削,却有稳定的力量。“少抽些,会伤肺的。”她叹口气。
“我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林燕绮自嘲而笑。
念卿看着她,“没有心,哪来的怨?”
林燕绮一怔,旋即笑出声,仿若听见最好笑的笑话,“怨?怎会有怨?即便有,如今也已经互不亏欠,我哪里还能怨呢?”
念卿静静凝视她,“燕绮,别再做伤人伤己的事。”
林燕绮的笑声骤然一滞,静默良久,微微侧了脸,颊上有泪无声滑下。
念卿也侧过脸,看向窗外枯树,待燕绮倔强地擦去泪痕才轻轻开口,“你并不想伤他,又何必一再做这样的事情?慧行也是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