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6页)

与那时候相比,曹敬现在确实成长了一些。至少他现在已经懂得了一个道理,悲伤、难受对于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助益。想要改变这些事情,只有通过自身的努力。于是曹敬用理性压制自己的同情心,尽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工作效率。

曹敬见了雷小越,问候了几句。他之前因为失控击伤了几名同学,所以在去少训所接受特殊培训之前,暂时处于停学的状态。

“曹老师,今天要把故事讲完吗?”

“我就来看一眼,看你还平安无事就好了。”曹敬站在他家门口观察,一个典型的工人阶级家庭。雷小越的母亲问了他很多少训所的问题,他再三向她说明,少训所的培训是完全免费的。

“不过还是有一个人生道理可以教给你。”曹敬没打算进门,他说,“对这个社会,以及对你自己来说,最有帮助的不是去做什么大英雄,而是做好自己这颗螺丝钉。”

“为什么?”雷小越不太理解这句话。

“因为我曾经试过。”曹敬向他眨眨眼睛,“但我后来发现,这个世界不需要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把所有压力都堆在自己肩上只会让你被这些力量压垮。”

当天晚上十一点,曹敬已经睡下的时候,仓库门被人砸响了。开门的时候,外面停着一辆摩托车,一个满身酒气的大汉提着一个塑料袋站在他面前。

曹敬叹了口气,把甩棍插回腰间让开路,自己的兄长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成为警察第三年,曹阳的体格看上去比以往更为壮硕了。

曹阳一直是曹氏四姐弟里个子最魁梧的一个,从小的时候,这身体格和力气就让他习惯以暴力来解决问题。二十年之后,他成了一个合法使用暴力的警察。

外人总会觉得他有些凶神恶煞,特别是一脸横肉,曹阳瞪着人看的时候很可怕。然而曹敬从来不怕他,因为曹阳自从懂事后就没打过他,反而经常替他撑腰。曹阳的逻辑很简单,他的世界也很简单,曹敬是他的弟弟,那自己就要罩着他。

有时候,曹阳会和曹敬一起出去喝酒,通常是因为心情不痛快。

“今天遇到什么事了?”

“坐下说。”

半夜里,曹敬懒得开灯,就把一盏台灯打开。两人在书桌上摆上酒杯,大瓶的烧酒,曹阳拎了一个饭盒进来,打开后里面全是炒过的花生米。两双筷子一搁,他们就这么盘腿坐在椅子上。

两个男人在台灯下互相瞪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同时笑了。

“妈的,感觉跟小时候去厨房偷酒喝一样。”曹阳笑道,“不过这样也挺好。这个台灯可以,很有氛围。”

“其实我喜欢全黑着。”曹敬端起酒杯,两人碰了一个。

“啊……”曹阳一饮而尽,然后吃了几颗花生,眼睛瞅着窗外面黑沉沉的天。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说道:“今天河里捞出来一个死人。”

“嗯。”

“自杀的。跟着身份证查到了住址,然后去他家走了一趟。”曹阳慢慢地吐出字句,“太恶心了。”

“怎么个恶心法?”

曹阳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人死了,是他女儿。被锁在家里,活活饿死的。已经臭了。”

曹阳伸出手去,把台灯拧灭。他看着灯泡最后的一点余光,在视网膜上留下小小的暗淡光斑。在黑暗中,只有外面偶尔响起的车声。

“我有的时候觉得,我不该当警察的,我以为我心肠已经够硬的了。隔壁邻居说,这男的喜欢出去赌博,一连好多天不回家,就把这小孩一个人锁在家里,自己烧饭吃。结果家里可能没米了,他一连二十几天没回来,小孩儿就死在家里了。我……”

黑暗中的曹阳似乎端起酒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曹敬听见花生米滚动的声音。

“干了这么几年,死人也见得不少了。小孩儿死了我也不是没见过,只是这一家两口人就这么没了。那个小孩儿死前还在写日记,我翻了翻,唉……我真的有点儿受不了了,真的有点儿难受。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曹敬无言以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试着想象那个场景,曹阳所经历的那个场景。他站在腐臭的房间里,戴着手套拿起地上的小草稿本,随意翻开,看见的是死去的孩子数着自己死前的日子,写下逐渐等待死去的感受。

那个孩子会不会曾经试图自救?她家里有没有固定电话?她有没有试图向窗外高喊求救?有没有试图撬开防盗网,从窗户爬出去?

“写了些什么?”曹敬听见自己问。

“等爸爸回来。”曹阳说,“饿了就睡,睡醒了还是饿,那么就继续睡,睡醒了爸爸就回来了。”

“哦……”

“她写她喝了好多自来水,肚子里装满了水后,走路能听见咣咣的声音。水在肠胃里晃来晃去,咕咚咕咚的。躺在床上的时候,感觉鼓囊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