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篇(第7/7页)
——黄庭坚《和答元明黔南赠别》
绍圣二年(1095),黄庭坚被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他的长兄黄大临(字元明)陪他跋山涉水到贬所,这首诗是分别时黄庭坚写给黄大临的。
且看看此诗用词的来历。“三声清泪”出自古乐府《巴东三峡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朝云句借襄王神女事,指黄氏兄弟昔日的雄心壮志。
韦应物《雨中招张司业宿》:“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夜雨对榻,指兄弟朋友在悠闲的心境下畅谈——黄庭坚是说,壮志不遂,但求退隐于家,与兄夜雨对榻谈诗论学。
“脊令(音líng)”出自《诗经·小雅》:“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鸿雁不成行”出自《礼记·王制》:“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脊令鸟、雁行,都喻指兄弟。黄庭坚是说,急雪惊风之下,兄弟两人各为生存而奔忙。末联写兄长在归舟上频繁回首,希望他回去后,能常常互通书信以慰伤心。
此诗与《寄黄几复》一样,字字有来历,字字不艰涩。它与苏轼《过永乐文长老已卒》的不同之处在于,苏诗结句更悠远,黄诗则藏味于中二联的典故。从写法上看,黄庭坚这首诗与唐调七律有所不同:一是它的典故更密集,看似不经意的一两个字,都可能有来历;二是唐调七律往往像摆开了严整的战阵来打仗,讲究排兵布阵,迥异于日常的说话,而黄庭坚这首诗则没有辛苦安排的痕迹,似乎是诗人随兴而说的一番话,只不过这番话刚好是有韵的而已,这种艺术效果,也是从散文那里得到滋润而成的。
再看黄庭坚的这首《书磨崖碑后》:
春风吹船着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浯溪在湖南祁阳,起笔直书事情)
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前半生只看到此碑墨拓本,如今亲手接触,双鬓已白)
明皇不作包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点出安史之乱爆发的原因)
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唐玄宗与文武百官仓皇逃难窘状)
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抚军监国是太子本分之事,太子却在乱中袭取皇位)
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局蹐还京师。(安史之乱能平定,是天赐的好运,玄宗成了太上皇)
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写肃宗皇后和李辅国的骄横)
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玄宗被李辅国幽囚在南内宫中,忠臣高力士被逐)
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元结和杜甫均有反映民生多艰、哀痛玄宗失位的作品)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世人不懂元、杜深意,只知道欣赏他们的绝妙文辞)
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从历史回到现实,写同去观碑者)
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冒雨对碑,寂寞肃立,忧心宋室重演唐朝悲剧)
陈衍认为,宋诗的精华在近体诗,不在古体诗。这个观点只宜作为陈衍的一家之言,难以成为公论,因为宋代诗人擅长古体的并不少,即便是以七绝名世的王安石,其七古也颇多可观之作。这首七古《书磨崖碑后》,取自精擅近体诗的黄庭坚的诗集中,其水平绝不输于唐代的任何一首七古大手笔。
唐朝平定安史之乱后,亲历大乱的元结,写下一篇《大唐中兴颂》,并请颜真卿写成楷书刻于浯溪边的石崖上,史称磨崖碑。黄庭坚晚年登崖观碑,写下此诗。这是重大题材,一般以古风呈现。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都是如此。
这首七古取法李商隐的《韩碑》而不逊于《韩碑》。它大量使用散文句法(如“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表意层次分明,每句都干净利落,无冗字,不拖沓。诗中展现的深见卓识,令人扼腕——崇宁年间,徽宗起用蔡京等人,党狱重起,国势日颓。忧患之中,黄庭坚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不过,冻雨没有洗去前朝悲。这首诗问世后二十余年,金兵攻破汴京,北宋灭亡。
关于这首诗,陈衍在《宋诗精华录》里点评说:“音节甚佳,而议论未是。”对此,陈寅恪先生说:“此诗议论甚是,造语亦妙,何止‘音节佳’也!石遗以易安居士《浯溪碑诗》议论不合,弃而不录,同一误解。”是为公允之论。
感谢宋人,为我们留下这么多瑰宝,为后世开如此多法门。宋诗及其背后的精神,将继续滋润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