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篇(第6/7页)
十年北地无霖雨,甲戌秋阴不肯晴。
阅世残人支病骨,殷闾家狗乱深更。
泥涂绝险输归载,江海昏沉垫我萌。
一念未完今日事,灯前还对顾忠清。
——黄节《秋霖》
从风格上看,这是一首不折不扣的“宋诗”,其朴拙之美不减宋贤。此诗写于1934年,为黄节的晚年绝唱。首联写北方十年无霖雨,如今却长时间不晴。次联的“殷”读yǐn,是“震动”的意思——李白“熊咆龙吟殷岩泉”的“殷”字,也读这个音。黄节这里是说,自己久历风霜,多病不寐,夜深强起,闾巷的犬吠声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犬吠闾里,是一种很难有诗意的情景——因其太庸常,而且前人也写得太多。然而“殷闾家狗乱深更”这一句,堪称此诗最有味道之语。在不晴的天气里,诗人深夜不眠,独听闾巷犬吠——时势、心情等元素,都包含在里面了。
第三联说人病思乡,归家之路却险阻难通,而各地的水灾纷纷吞噬无辜百姓(“萌”通“氓”,义与“民”同)。此诗最后一联谈到自己的心事,说如今风烛残年,如果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那就是笺注顾炎武的诗了。“忠清”是顾炎武早年的字,明亡后弃用。顾炎武拒绝仕清,气节凛然。黄节在中国外患日渐加重的环境中,在北大向学生讲述顾炎武其人其诗,自有深意。
这首诗的声调并不高亮,里面的情景也很普通,但字字质实,尽洗浮华,反而收获一种如打铁般铿然作响的劲力。黄节的高远心志、忧世之情,隐耀其中,令人感佩。此之谓学宋有得者。
庄重而能飞扬
严羽说宋人“以文字为诗”,对宋诗的这种面目不以为然。关于这个“以文字为诗”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历来说者甚多,至今没有定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把诗写得像散文,即可目为“以文字为诗”:
公独未知其趣尔,臣今时复一中之。
——苏轼《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饮酒,以诗戏之》
前生自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
——苏轼《答周循州》
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
——黄庭坚《次韵柳通叟寄王文通》
以上都是以文字为诗的例子,读起这些句子来感觉像在读散文,然而它们是诗句。这种做法,亦是其来有自的。在唐人作品里,并不缺少以文字为诗的杰作,古体诗更为常见,如韩愈的《山石》、李商隐的《韩碑》,都似乎是押韵的散文。其实即使是在近体诗里,唐人亦有将诗散文化处理的例子:
伊人卜筑自幽深。桂巷杉篱不可寻。
柱上雕虫对书字,槽中瘦马仰听琴。
求之流辈岂易得,行矣关山方独吟。
赊取松醪一斗酒,与君相伴洒烦襟。
——李商隐《复至裴明府所居》
李商隐的这首七律,第三联就是典型散文化的诗句。可见以文字为诗这一做法,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唐人早已有之,宋人只不过是将之发扬光大而已。
关于苏轼的诗句“前生自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在“民国”时还引发了一个故事。陈寅恪先生为投考清华大学的考生出国文试题,里面有一个对对子的题目,陈先生出了上联“孙行者”,要求学生对出下联,用意是希望考生能够对出“胡适之”。陈先生出这个上联的灵感,就源于苏轼这两句诗。
后人掇拾严羽的唾余,往往以典故多、句子偏散文化这些特点来贬抑宋诗。这种责难实在很无理。用典使事,益处甚多,一来可积累对人物事迹、典章制度的认识;二来若是使用得当,则可以令诗的意味更加悠远。黄庭坚的名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从字面看,即使不察其典故,也不妨碍理解它,但若知道里面的典故,这首诗在你心中的分量,肯定会增重一分。高明的作者,往往都有这种手笔。
至于诗句偏散文化,恰恰是宋诗的宝贵之处,因为散文句法能够让诗拥有更多的变化,为诗平添一股苍劲之气。宋诗固然有追求朴拙的审美趋向,但宋人何尝丢了诗的“鸢飞鱼跃”之美呢?这二者是不矛盾的——朴拙并不等同于笨拙。其实只要我们稍稍细读宋人作品,就知道宋诗既具备庄重之质,又不丢失飞扬灵动之妙。譬如黄庭坚的作品最能说明宋诗的特色,在他的诗里,即便是在表达一些沉重的情感,也写得矫健有力:
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
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
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
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