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城市:铭文与涂鸦(第2/3页)

来到现代,彼得鲁奇放下了逐渐失去艺术性的书写视觉艺术主线,转而对“打破规则”的历史进行研究。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又从头开始研究历史,探索锡耶纳原始艺术家的文献、占卜文、社团徽章、还愿信。大众书写的灵魂就像是一颗自发生长的植物,被时代先锋采集和种植,从威廉·莫里斯[50]开始便宣告了反波多尼革命的发端。

我们又迅速地来到20世纪30年代的意大利,在这里,法西斯政权采用了最简单、朴素的现代文字,因此将包豪斯[51]风格的功能线条变成某种更具权威和新古典主义的风格。近些年来为了支持抗议活动而在墙上爆发的涂鸦文化则没有了之前世代的左翼风格(不过在这部分,彼得鲁奇强调了“失利方”,并为我们分析了一幅阿尔贝·施泰纳的精美肖像)。

文章的最后以“来自底层”的“文字入侵”而结尾,它们带有“反美学”的色彩,是如今时代最显眼的特征,源自年轻人和被排斥者的语言,发端于1968年5月的巴黎革命口号以及纽约地铁上的“签名”涂鸦(其特征更为明确,与艺术目的的关联性也更强)。

这些涂鸦文化将各种官方铭文当作其书写的基层予以覆盖,后来又与军方干涉的反对因素互相纠缠,然而彼得鲁奇对这一尚未发展成熟的事物却采取了一种近乎考古的研究办法。学者彼得鲁奇的技术客观性并不能隐藏他对文字丛林的偏好,在他看来,“文字书写是一种意义工具和城市空间的美学产物”。这一切也并没有阻止他去记录涂鸦所带来的衰败,以及占据所有意大利城墙表面的含混的傲慢。这篇历史调研很有深意地结束于凄凉的意大利古市场,在这里,法西斯的浮夸铭文和疯狂球迷的暴力呼喊混作了一团。

我之前一直欲言又止,现在我已悉数列出这篇文章的精巧与丰富,是时候来提出我的异议了。从第一页回顾到处是公私文字的罗马古城,到最后几页20世纪60年代墙上的文字游击战,彼得鲁奇所追求的是一种理想的“文字的城市”,一个充满文字信息的地方,在那里,文字处在人们的目光之下,它们的位置关系影响人们的生活和交流。而这正是我不能苟同的理想。墙上的言语为个人意志所强加,无论这些人是高高在上,或者是平民百姓,文字都被强行塞入观者的目光,他们别无选择。城市永远是信息的传递,永远是话题,你能自行解释这个话题,将它译成自己的思想或言语,那是一回事,如果这些言语完全是强加于你,让你没有退路可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无论它是某种权威机关的宣传语或是民众发泄不满的谩骂工具,它们总是一瞬间扑到你身上,让你别无选择。这实际上是攻击,是专横,是暴力。

(当然了,广告也是同理,只不过在广告中的信息不会那么咄咄逼人——我向来不相信所谓“隐匿说客”的说法——我们会感觉这些信息似乎更安全些,因而在成千上万势均力敌的信息当中,广告信息显得更为中立。)

我们看书读报时看到的文字并不属于强加的文字,因为为了让信息抵达你的脑海,它首先得征得你的同意,而这种同意的形式可以是购买,也可以是翻开一本书。但是如果它以一面墙的形式出现在你面前,令你无处躲避,那无论怎么看它都是一种欺压。

如今,当人们的权利遭到践踏时,他们就拿着喷漆枪把自己的宣言喷在墙上。待到他掌权的那一天,他还是会用大理石文字、青铜文字(根据当时的习惯)、巨大的宣传横幅或是其他工具来证明他权力的合法性。

我这番言论不适用于强权压迫之下的抗议性文字,因为在那种情况下,言论自由的缺乏比城市面貌更为重要,秘密的书写者为了打破这种寂静甘冒巨大的风险,就连阅读这些言论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冒险,需要我们在道德上做出抉择。此外,如果墙上的话写得非常俏皮,就如近来我们在法国和意大利的所见所闻,或者是某种能予人启发,令人诗兴大发的文字,或某种具有原创性的文字,那么我就会网开一面,收起我大拇指向下的裁决。因为要理解这些文字的思想价值、幽默感、诗意性或美学鉴赏性,都需要一种非被动的过程,一种阐释或理解,简言之,一种由读者开动大脑,将其据为己有的协作行为。但是当文字成为一种纯粹的宣告或是否定,单一地要求阅读者认同或拒绝时,我们面对言语攻伐而重建自身内部自由的潜在可能都将被这种强制阅读抹杀干净。这些文字一天到晚都强加于我们的理性之上,在这种精神思想的狂轰滥炸下,一切都会丢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