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小说(第2/3页)

展览首先以令人信服的方式,向我们表明画面中间的女性(也是绘画史上最为著名的自由形象)并非德拉克拉瓦临时构想出来的: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早已在他的画作中频繁出现。她象征着“反抗土耳其人的希腊人”,自从希腊在1820年取得独立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德拉克拉瓦就一直想要借此挥毫泼墨。同情希腊向来是欧洲浪漫主义的一个重要主题,于是乎,德拉克拉瓦从1821年开始创作一幅寓言作品。次年,听闻发生在希奥岛上镇压革命的血腥事件后,他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并由此在1824年创作出著名油画《希奥岛的屠杀》(Scènes des massacres de Scio)。几年后,他继续钻研这一女性角色,由此创作了《在希腊迈索隆吉翁的废墟上》(La Grèce sur les ruines de Missolonghi,1827年,现藏于波尔多美术馆)。然而,除开这些成品之外,我们还在许多草稿(根据细节,我们可以看出这些草稿都是为创作《在希腊迈索隆吉翁的废墟上》而绘的习作)中看出她将于《自由引导人民》中展现的躯干和手臂姿态。这些草稿还告诉我们,这位女性一开始头戴一顶金城冠,后来才变成一顶自由帽。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专家还通过红外线扫描,来确定德拉克拉瓦是否通过修改《在希腊迈索隆吉翁的废墟上》的草稿,完成了《自由引导人民》的创作。扫描的结果一如既往地不确定,不仅没能解决疑惑,反倒引出了新的问题。我们能够确定的是,自由女神的裙子原先要更加宽大,更不适合越上街垒。草稿中的她原本以正脸面对着观众,改成侧脸后反而赋予她令人过目难忘的锐利(这个想法似乎是画家在作画时产生的,而且与希腊革命相比,倒是与1830年的革命关系更为切近):自由女神转过脸向着人民,呼唤他们加入战斗。然后,画面左侧的工人有一只奇怪衣袖,是这幅画的几处败笔之一,可能是为了遮住希腊人或土耳其人的衣服。背景中堆成街垒的桌子在构图中隔开了背景中的巴黎城,将前景中的光荣人物托上舞台。然而此种处理也可能是为了遮盖早先草稿的风景,例如迈索隆吉翁的沙滩和大海……

这些观点均属推测,没有人有绝对的把握。我们唯一能够得出的结论是:《自由引导人民》是一幅自主画作,最终完成于1830年;虽然画作吸纳了画家早前的研究,但完全不会与画作的主题(人民的自由)产生矛盾或疏离,反而在从理想化寓言到现实经历的过程中得到了丰富。画面的构图由画家在1830年最终决定:三色旗位于画面的顶点,赋予整幅画作三角形的结构,旗帜的颜色也与画作其他部分的三种颜色相呼应。

展览的策展人举出了毕加索的例子:听闻格尔尼卡所受的轰炸后,毕加索以自己近年来研究的斗牛主题(其中已然包含西班牙即将大难临头的意味)为素材,由此完成了他的传世作品。

为了呼应画作的主题,德拉克拉瓦在自由女神的左侧放入了三名劳动者:他所谓的“人民”即指体力劳动者。(除了后排那个头戴三角帽的人可能是参加革命的巴黎综合理工大学学生外,整幅画中没有一个资产阶级分子。)德拉克拉瓦笔下的这三名劳动者带着明显的社会学意图:头戴礼帽的那位可能是个手工艺人、行业工会成员(是的,礼帽在那个年代只是一种普通的帽子,没有具体的社会含义;但是宽大的裤子、红色法兰绒腰带则是劳动人民的服饰);手中持剑、围着工作围裙的那位是制造厂的工人;受伤匍匐在地、包着头巾、衬衫束在腰带里的那位则是建筑工地的小工,季节性地在城市和乡村之间迁徙劳作。

自由女神右侧那个头戴黑色贝雷帽、手持双枪的少年如今被我们叫作“伽弗洛什”(实际上,1830年时,《悲惨世界》尚未问世,雨果的这部小说要到1862年才发表)。展览将他同詹波隆那[30]的墨丘利雕塑作品对照,该雕塑的姿态已然给彼时的许多画家带来灵感,但他们通常都描绘侧脸,而此画中的少年则以正脸面对观众。

画面的左侧还有一位蹲在垒起的石块背后、手持刺刀、头戴国民警卫军帽的青年。制服的所有细节都清晰可辨,画面中的武器也是如此,从少年在皇家卫队手中抢来的子弹带(手枪则来自骑兵队),到身穿工作围裙的劳动者从陆军手里抢来的军刀和他自己的子弹带。画中出现的所有武器均有故事可以追溯,其逼真程度仿佛骑士小说,其中每位骑士的武器都有其渊源;只是画中的武器一如真实的革命,来源各异、各不相同,有的是偶然得到的,有的是从敌人那里缴获的。整幅画中唯一一把非军用武器是头戴礼帽的劳动者手中所持的双管猎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