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诺是一个乐园(第3/8页)
是岩炳“哦”了一声。他是三个人中年纪大的,先上学。等我小学一年级,他却还是和我做了同学,也和我一样背不出乘法口诀,算不出最简单的题。老师考我题目的时候,岩炳就在不远,正默写老师罚的三百遍口诀表。看了一圈周围,大家都低头。只有咬着笔头的玉罕,反而头抬得高高的看着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写。她表情如果严肃了,那颗痣就显得很呆板。溜溜的眼随我的橡皮转来转去。
老师喊:“不会?还不会吗?抄三百遍去!”
就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时候,也是我多年以来,一直梦见也说不清的情景:一颗痣飞进了我结巴的嘴。后来有点文化的小姨来帮我搞好学习,也是问问题。
“二八多少?嗯?”她怒视着我,我却不会。扭头却看见了小姨怀里的玉罕,“十六嘛”。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我一阵脸红。刚进门的阿妈也愣在那儿。
那年玉罕六岁,没上过学。这是她第一次在智力方面赢得我妈的心。从此以后,她总是在各种比赛背诗做算术背乘法口诀表上让大家赞不绝口。表扬人家聪明的孩子时,我和岩炳的阿妈,于是就总不约而同地忽然想起了我们俩,然后说:“我家那笨蛋!”
玉罕很快成为全马州村人眼里,最聪明最听话的傣家小孩。只有我和岩炳知道,她更喜欢和我们一起去偷塔诺边上老嘎的西瓜。老嘎那儿有块地,夏天我们玩累了,就去偷西瓜。有时,老嘎不在,有时在,玉罕就出主意调虎离山。虽然忘记了那东西甜不甜,但现在依然可以体验当时的心跳。
石榴河边上满是野花。从前每年春天都会按时开放,而那年,花开得是从来没有的繁华。它们稀奇古怪地开放,有点儿让我想起那棵越长越高的树,也是那种说不出的古怪。
我们都坐在塔诺上,野花在我们下面,水里有时候会映出花的影子,玉罕看着水说:花睡醒了。大概聪明的孩子都那样,她总是用我们很难理解的奇怪言语,来描绘东西,比如那只叫黄蓉的猫,在我们眼里,那是一只成天发春的猫,平常就在屋顶的麻袋上打呼噜,好像老气管炎一样,整个喉咙里都塞满了痰。我们上去往那一摸总是热的。而它却不见了。我一直感觉它就在我们附近盯着我们,这种东西我和岩炳都讨厌。
有次我们问玉罕猫哪儿去了,她说猫掉炉坑里了。多笨的猫。火烧焦了它大部分的毛就更难看了,终于看见它走在墙上也不那么悠闲的样子了。岩炳趁着玉罕不在,就把它捉来往天上抛,然后它喵一声,飞快地窜开,我们就笑,得意劲儿不亚于玉罕背了一首诗在班上又得了一朵红花。
玉罕的这只猫是宝贝。因为黄色的绒毛被叫作黄蓉,记得她给它缝了一个小褂。我们就都笑倒了,棉袄布乱七八糟地拼一起,猫穿上别扭,从树上到屋顶到墙上蹭来蹭去的,口里不停地叫。说实话,我一看见那只猫就想起玉罕。
放学我们不偷着去塔诺,就是在村里转圈。我看见过玉罕无数次地干一件蠢事:很开心地抱着那只猫叽哩咕噜地说话。更可笑的是,她一度为这样的行为感到自豪。
岩炳说:这是傻子干的事儿!
他很了不起。他是我们当中最早使用这种马州大人们很流行的话的人。尤其是还能上最高的树,并且能够站在上面撒一泡最长时间的尿。当然也包括发现那一年的野花开得如此好。是岩炳带我们去采花的。我们捧回大把的花,然后玉罕在自己的头上戴了很多花,她梳两个小辫子,在辫梢上,发夹里,都插上花。那次,我们追着她,唱着《打靶归来》一路向塔诺奔跑而去,塔诺好像很远很远。到塔诺,好像费了好半天时间。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坐上塔诺,石榴河缓缓地流去,玉罕头上的花也蔫了一大半。岩炳撇嘴说她臭美大辣椒!你说谁!你。你。你。他们总是在这时候吵架。我和岩炳其实在暗地里一致认为玉罕很“妖精”。
为此我们吵架的时候,都会骂她妖精。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妖。每次,穿着阿妈给她织的彩毛衣,戴着满头的花得意扬扬地沿着下河的路走下去,穿过那条路,一路走很远到家。有时候塔诺真的很远。她要带一株花种院里。玉罕家的院是我们那排房里最漂亮的院落。她也是穿得最好看的姑娘。绕过小街道,那里是个花园。玉罕的阿妈在园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尤其是花开的季节,远远地,站在塔诺上面就能看见深色的村庄上有个明亮的地方,像一个痣。到夜里,她家的花香就会夜奔,像我们撒欢地跑,我们离得近就会很刺鼻,相信远处的人家也会闻到。我不太喜欢那种香味,过于浓郁,让人发闷。童年时却习惯了那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