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断的翅膀(第23/24页)

生长在山洞里的树不会结果,屈居生活阴影下的赛勒玛不可能生育。夜莺不会在笼子里筑巢,以防将奴隶身份传给雏鸟。赛勒玛是个不幸囚徒,苍天没有把她的生命分成两个俘虏。山谷里的鲜花,本是太阳的温情与大自然的恋意相结合生下的孩子;人类的孩子,则是爱情与怜悯孕出来的鲜花。赛勒玛在那座建在贝鲁特角海边的豪宅里,从来没有感受到怜悯的气息和温情的触摸。但是,她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向苍天祈祷,求主赐予她一个孩子,期望孩子用他那玫瑰色的手指揩干她的眼泪,用他的目光驱散她心中的死神幻影。

赛勒玛苦心祈祷,致使天空中响彻祷告声和恳求声。她虔诚求救,呼唤声驱散了乌云。苍天听到了她的呼声,把一支充满甜蜜的情感的欢歌播入了她的腹中,终于让她在结婚五个年头之后,准备做母亲,一扫她的屈辱了。

生长在山洞里的树要开花结果了。

被关在笼中的夜莺要用自己翅膀上的翎羽筑巢了。

被丢在脚下的六弦琴,已被放在东方吹来的微风口上,等待风波吹动它剩余的琴弦了。

可怜的赛勒玛伸出她那戴着锁链的双臂,就要接受苍天的赐赠了。

一个不育的女人,一旦永恒规律让她准备做母亲,她的欢快心情是生活中的其他欢乐所不能相比的。春天苏醒时的壮美与黎明带来的所有欢乐,全都聚集在曾被上帝剥夺权利、随后又蒙赐予的女人的胸间。

世间没有比腹中胎儿里放出来的光芒更灿烂夺目了。

当四月漫步在丘山和坡地时,赛勒玛十月怀胎,就要产下头胎儿了。仿佛大自然已与她约定好,开始生出百花,并用温暖襁褓包裹青草婴儿。

等待的数月过去了,赛勒玛盼着解脱之日,就像出门人盼着启明星升起。她透过泪帘看未来,看到未来闪着光:透过眼泪看黑暗的东西常常闪烁光芒。

一天夜里,黑暗阴影在贝鲁特角的住宅区里游荡。赛勒玛躺在床上,阵痛已经开始。生与死在她的床边激烈地搏斗着。医生和接生婆站在那里,准备为这个世界送来一位新客。路上已静下来,不见行人来往,海浪的歌声也已低沉下来,只听到曼苏尔·伽里卜的家宅窗里传出高声喊叫……那是生命与生命分离的喊声……那是虚无太空中求生欲望的呼声……那是人的有限力量在无限力量静默面前发出的呐喊……那是躺在生与死两位巨神脚下的柔弱的赛勒玛的喊声。

东方透出黎明曙光之时,赛勒玛生下一个男婴。当她听到婴儿初啼声时,她睁开由于疼痛而合上的双眼,向四周张望,看到房间里满是笑脸……当她再次定睛凝视时,发现生与死仍在她的床边搏斗,于是她又合上了眼,第一次喊道:

“我的孩子啊!”

接生婆用丝绸襁褓把婴儿裹好,放在母亲对面,而医生却用忧愁的目光望着赛勒玛,不时默默摇头。

欢乐声惊醒了部分邻居,他们纷纷穿着睡衣去向孩子的父亲道贺,而医生却用慈悲的目光望着母子。

仆人们急忙去向曼苏尔贝克报告后继有人的喜讯,盼望得到赏钱,而医生一直站在那里,用绝望的目光凝视着赛勒玛和她的婴儿。

太阳出来了。赛勒玛将孩子抱近乳房,孩子第一次睁开眼睛,望着她的眼睛,随之一阵抽搐,便最后一次闭上了眼睛。医生走过去,将孩子从她的双臂间抱走,但见两颗硕大泪珠夺眶滚落在他的面颊上,随后低声细语道:

“这是位匆匆来去的过客啊!”

孩子死了,而本区的居民们还在大厅里与孩子的父亲一道欢庆,祝贝克先生长寿呢!可怜的赛勒玛凝视着医生,高声喊道:

“把孩子给我,让我抱抱!”

当她再度凝神注目时,发现死与生依然在她的床边搏斗着。

孩子死了,而庆贺孩子降生的人们依旧把盏碰杯,欢声一浪高过一浪。

孩子与黎明一起出生,在日出时分死去,哪个人能将时间丈量一下,并且告诉我们:从黎明到日出这段时间,是不是比一些民族从崛起到衰亡的岁月更短暂呢?

孩子像念头一样产生,似叹气一样死去,如阴影一样消隐,他使赛勒玛尝到了母性的滋味,但他既没有让她幸福,也没有来得及把死神的手从她的心头移开。

那是一个短暂的生命,自夜末开始,随着白日到来结束,正如一滴朝露,从黑夜眼中淌出,随即被晨光手指揩干。

那是永恒法则刚刚吐出的一个字眼,旋即后悔,随之将它送回永久沉寂中去……

那是一颗珍珠,涨潮将之刚刚抛到岸边,退潮又把它卷入大海深处……

那是一朵百合花,刚从生命的花蕊中绽放出来,便在死神脚下被踩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