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书里的女人与女人的书(第15/21页)
我读着,不由得对自己说:玛丽·卡米盖尔好像有意要捉弄人似的。我的感觉是,好像坐着火车在「之」字形路轨上爬坡,当你以为火车要往下开时,它却一个急转弯往上开了。玛丽·卡米盖尔就是这样,不断打乱预期秩序。她先打乱词句秩序,现在又打乱了情节秩序。我想:好吧,打乱就打乱,她有权这样做,只要她的目的不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创造。但问题是,她究竟是在破坏还是在创造,要看她直接面对某一场景时才能确定。我说,她可以选择任何场景,这是她的自由——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用废铜烂铁来制造她想要的东西——但她必须使我相信,那确实是个场景,而且她自己也不回避,敢于面对这一场景。她必须这么做。所以我决定,只要她对我尽到作者的责任,我对她也将尽到读者的责任。于是我翻到下一页,读起来……对不起,请稍等一下!我先得问一问:这里有没有男人?那边的窗帘后面有没有躲着一个查特里斯·拜伦爵士?你们能保证,这里全是女人?好,那我就告诉你们吧!我读到的是——「切萝依很喜欢奥莉维娅……」不要惊慌!不要脸红!我们女人在私下里完全可以承认,这样的事情是经常有的——女人有时确实会喜欢女人。
所以,当我读到「切萝依迷恋上了奥莉维娅……」后,便突然想到: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大变化!这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也许是第一次,写到一个女主人公很喜欢自己情人的妻子。克莱奥佩特拉是决不会喜欢屋大维娅的,要是这样的话,那《安东尼与克莱奥佩特拉》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克莱奥佩特拉对屋大维娅只会心怀嫉妒——难道她的身材比我还苗条吗?但她的头发梳得像什么样子?——除此之外,整部剧作也许就不需要别的东西了。但是,如果把这两个女人的关系写得更复杂一点,不是更有意思吗?我一边快速回想历代小说中的著名女性人物,一边想:过去人们把女性人物之间的关系确实处理得过于简单了——有许多东西被忽略了,未被表现出来。我尽力回想我读过的书,看看有没有把两个女人写成既是情敌又是朋友的先例。小说好像只有在《十字路口的黛安娜》里有过这样的尝试。戏剧呢,在拉辛的悲剧和古希腊悲剧里有写两个女人是知己朋友的,偶尔甚至是母亲和女儿。但除了这些之外,几乎全都是写女人和男人的。不妨想一想,在简·奥斯汀之前,英国小说里所有的女性人物是不是全都由男人来解释的?而且,这种解释是不是还只限于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可是,和男人的关系只是女人生活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即使是这一小部分,透过男人鼻子上带有性偏见的黑色眼镜或玫瑰色眼镜看,也是极不真实的。所以,这就决定了为什么历代小说里出现的女人总显得那么奇特——不是美得惊人,就是丑得可怕;不是善得像天使,就是恶得像魔鬼——因为她们只是男情人眼中的女人,她们的美丑和善恶,完全是根据他们的爱情成败而定的。当然,19世纪的小说家并不完全这样写。在19世纪小说里,女人要多样一点,也要复杂一点。实际上,也许正是为了写女人,男人才逐渐放弃写诗剧而改为写小说的。因为诗剧太男性化,可以写到女人的地方甚少,而小说显然比诗剧更适合写女人。不过,即使如此,我们甚至在普鲁斯特的小说里仍然可以看出,无论是男人对女人,还是女人对男人,他们的相互认识不仅非常有限,还充满了偏见。
我低头再读这一页,接着发现,女人其实和男人一样,除了关心家庭生活,也有其他兴趣。「切萝依很喜欢奥莉维娅,她们合用一个实验室……」——我往下读,读到这两个年轻女人在切猪肝,目的好像是想用猪肝来做实验,看看它能不能治疗贫血症。她们两人中一个已结了婚,还有两个孩子——确实这样,我肯定没有弄错——当然,把这些都删掉的话,其实也没多大关系。只是这样一来,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就会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是了。不妨想一想,假如在莎士比亚戏剧里男人只被表现为女人的情人,而从不被表现为朋友、军人、思想家或梦想家,那么男人在那里还会有多少活动余地呢?我们顶多只能看到大半个安东尼和半个奥赛罗,而决不会有凯撒、布鲁特斯、哈姆雷特、李尔王和贾克斯等男性形象。假如这样的话,莎士比亚戏剧不是一下子就变得极其贫乏了吗?那么女人呢——说真的,由于她们长期被关在男人的房间里,这使文学蒙受的损失之大,实在难以估计。由于她们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违心地嫁给男人,并就此被关在男人的屋子里——戏剧家又怎么能把她们的形象完整、生动或者真实地表现出来呢?唯一可以表现的,就是她们对男人的「爱情」。诗人若不故意「仇视女人」,常常会对女人充满幻想,甚至倾诉衷肠,但他之所以这样,多半也是因为他还没能得到他想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