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玛丽(第19/37页)

“怎么好?”她说,于是那扇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玛丽这时极慢的重新跪下去在水桶边动手擦地板。她擦得极慢,有时在同一地方擦了两次三次都有。她一声一声的叹气,可是不觉得苦痛。这种叹气好像不是属于她的。她知道她在那里叹气,但是不能很确实的知道怎么这种抑郁的声音会从她的唇边出来,当时她并不想要叹气,也不是有意的努力去做。她的脑筋里纯粹是空的,她什么也想不了,只看着水桶里地板上,一个个胰子泡的破裂和布条上挤下来一缕一缕水流的样子。这时有一桩事情她可以想的,如果她愿意想,但是她不愿意。

过了一会奥康诺太太出来,看看那过道说了一声好了。她付完玛丽工钱,告诉她明天再来,玛丽便回家去了。她一边走着,心里十分留神,不要踹着石路的线上,她在这些线的中间走,但是很感困难,因为这些线的距离不是一样的,所以她走时须用不一样的长短脚步。

十九

隔壁屋子里妇人名叫喀佛底太太。她的身子大而且圆,走起来衣服转动得像旋风似的。她好像常在那里转圆圈,她无论对哪方面笔直的走去,比方要到一架榨机前,刚走到半道蓦然一转又转到旁的地方去了,连她的衣服在她后面晃动得很厉害——这种转湾大概因为有许多孩子之故。做母亲的,时时得要丢开家务,向斜的方面奔,为得救她孩子们脱离许多危险。一个小囝和一个火炉好像磁铁似的互相吸引,一个年幼的男小囡常想要吃一个小罐或一块黑炭或一根青鱼的脊骨,一个女小孩与一个臓水桶是站在一起的,那个手抱着的小囝把一把小刀子塞在嘴里,那个双生子正要吞下一块大理石或在水桶里弄水,或那只猫要卧在他的脸上。真的有六个孩子的妇人从来不知道她的第二步应该向哪边走,为要保存她的后裔所使的那种不断的劲儿把许多做母亲的眼睛,胳膊,腿都变成了有规则的旋风。有的妇人到了这种情形很容易使性子,她可以刚把一个孩子打完几下,同时又抱他起来搂在怀里,她忽而厉声的恐吓,忽而宝贝心肝的呼唤,忽而警告,忽而劝戒,她的作为都是使人惊讶的相继不断。一个妇人有了六个孩子她的身体与心理两方面都要向切线上走的,若是对于她的丈夫还得要麻烦或奉承,做到这样的妇人的生命比我们立刻可以了解那种混杂情形还要混杂。

玛丽到家的时候喀佛底太太正坐在她妈床上,两个小小囡同一只猫也在床上,两个大些的孩子在床下,还有两个在屋子里上下的狂跳。在后面的两个双生子有时学马跑,有时学开快车。他们装马的时候便作打喷嚏,马嘶,脚踢,他们开快车的时候便做向后退车,向旁错车,吹哨子,放汽管。在床下的两个孩子学做树林里的老虎,他们装的声音极像这种野兽在这种地方,他们拼命的对咬,作狂吼声,咆哮得简直同真的老虎一模一样,在床上的A对小囡在那里撞着玩,两人都站直了,向高处一纵,落下来倒在床上这一碰又把他们弹了起来。他们每次一纵总是大声的叫嚷,每次落下来欢呼的彼此恭喜,有时他们落下来两人掉在一块便大嚷大乐的揪打。有时候他们还会落在莫须有太太身上。他们常常拿脑袋去撞她。他们的妈坐在床边上用极大的声音讲她丈夫的妹子的故事,她说她小姑子的模样在明眼人看来真是一副贱相,她说这段故事的工夫,因为孩子们吵得太厉害,所以一会骂这个,一会威吓那个,一会替这个辩护,一会替那个告饶,一会儿惊吓,一会儿失望,有时对单个人的,有时对全体的,喊他们时不是用名字就是用别名或者临时捏造出一个绰号来。

玛丽一见这个情形发呆了,站在门口不动。她一时间捉摸不到这许多吵闹的声音,她站在那里,喀佛底太太一眼便瞥见了她。

“进来,宝贝,”她说,“你妈这半天好极了。她用不着别的,只要有个好伴儿陪她,有几个孩子跟她玩玩。真的,”她继续说,“冲我的知识,一个女人顶好的药就是孩子们。他们不让你有生病的工夫,那种小把戏们!约翰,你不放你小妹,我打你脑瓜子,挪拉,不要惹他,你要挨打是怎么?依利萨伯,你上屋里去切一块面包给这两个小弟弟,放一点糖在上面,宝贝。好,你自己也拿一片,可怜的孩子,你也该吃一点的。”

莫须有太太坐在床上用两个枕头垫在后背。她的一条瘦长胳膊伸在外面挡住那一对双生,怕他们玩的时候撞在墙上。他们分明是她的好朋友了,他们时时来挤她,你也过来抱她,我也过来抱她,都跟她胡打乱闹的。她的样子差不多同平常一样了,她平日那种精神,活泼,全都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