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玛丽(第15/37页)
她站了一会看看人们纷纷的拥挤到丽华戏院里去。有的坐汽车来的,有的坐马车。许多像出殡用的轿车将那些沉重的庄严的人们寄存到那个玻璃顶的门洞里去。那些驰骋的汽车在橡皮轮子上呜呜的叫着,车内载着穿夜礼服的先生们与肩膀上轻轻飘着丝织围巾的仕女们,此外还有接连不断的行人在道上奔涌。玛丽掩在对面一家门洞里瞧着这些欢乐活泼的人们。她很天真的羡慕他们,心里念着那个高大的巡警不知会不会请她一同到戏院子去,如果请她,她妈会不会让她去。她想她妈不会让她去的,但是她迷糊的觉得果真她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喜悦的邀请,她有把握会想法子出去的。她正梦想假使有这样的款待,打算要把她那件最好的外套好好的改造一下,正在这时,她恍忽看见葛莱夫登街的转弯角上露出一个高大个儿渐渐的向戏院走来。这人就是他,她心里乐得直跳。她但愿他不会看见她,又愿意他能够看见她,身上忽然一阵冷战,她看见他并不是一个人。一个年轻,肥胖,两颊微红的姑娘傍着他。他们渐渐的过来,那个姑娘伸手去挽着他的手臂,说了几句话。他湾下身去凑近她答复她的话,她对他嫣然的一笑。接连很快的交谈了几句,他们两人一齐笑了起来,于是他们消失到那扇卖两个半先令一张票的门里了。
玛丽缩回到那个门洞里。她起了一个怪想好像人人都要看她,人人都怀着恶意的笑她。过了几分钟她走了出来,匆匆的走回家去。这时她耳内听不见街上的嘈杂声音,眼里看不见游行的人群。她走路时脸儿朝下,在她草帽的阔沿之下一双眼睛汪着两包酸泪,这种眼泪向来没有流过。
十五
第二天早上她妈身体不见得好。她也不想起床,就是听见隔壁屋里那个男子早晨起来下楼梯的脚步声都不注意。玛丽几次三番的叫醒她,但每次说完了“呕,宝贝,”她又昏昏的迷糊过去了,这种迷糊并非睡觉,实在是昏迷。她的老象牙色的焦黄的脸子薄薄上了一层颜色,她的两片薄嘴唇松松的张着,略有点丰肥,所以玛丽觉得她病时倒比健时好看些,但那搁在一床粗毛毡上的干瘪胳膊看去不但消瘦,简直是枯干,那只手比向来更黄,更像一个爪子了。
玛丽照常把早茶放在床上,又把她妈叫醒了,她妈望空愣了一会,用胳膊肘子支起她的身子,于是毅然的决心一下,在床中坐起来,竭力把心按在她的早茶上。她一口气喝了两杯茶,但那面包,她觉得嘴里无味吞了一口之后,便把它放在一旁了。
“我一点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说。
“妈也许是着冷。”玛丽回答说。
“我脸上难看不难看,现在?”
玛丽细细端详一下。
“不,”她回答说,“你脸上的颜色倒比平常红些,你的眼睛很亮。我看你的样子很好。你心里觉得怎么样?”
“我不觉怎么样,只是困。你把那面镜子递给我,宝贝,我瞧瞧我什么样子。”
玛丽从墙上摘下那面镜子递给她。
“我脸上一点不难看。带点儿颜色于我总是合式的。可是,你看我的舌头,舌苔厚极了,完全是一个坏舌头。玛丽,你外婆临死时的舌头正是这个样A。
“妈有什么难受没有?”她女儿说。
“没有,宝贝,就觉额前嗡嗡嗡的仿佛有件东西转得很快似的,害得我两眼好累,我的脑袋仿佛有双倍重。把这镜子拿去挂上。我试试睡一觉看,也许醒来能好些,你给出去买点牛肉,我们煮点牛肉茶喝。吃了也许于我好一点。我那裙子袋里的钱口袋拿来给我。”
玛丽找着了钱袋拿到床边。她妈打开来拿出了一个顶针,一条靴带,五个钮子,一个六便士的银角子,在外又一便士。她把六便士的银角给了玛丽。
“买半磅腿上的肉,”她说,“还剩下四便士买面包同茶叶,不要这样吧,把那一便士也带着,到肉铺里花二便士买半磅零块的牛肉,买两便士一罐炼乳,这是四便士了,还要一便士半的面包,一便士的茶叶,这是六便士半了,再把剩下的半便士买葱,回头放在牛肉茶里。不要忘记了,宝贝,肉要挑瘦的,那伙人们常要搭上几块肉皮肉骨头。告诉他这是给你妈煮牛肉茶的,说我在这里不好过。替我问克文太太好,她好久不到肉铺里来了。我现在要睡觉。无论怎么样我明天总得去作工,因为家里一个大也没有了。快点回来,宝贝,愈快愈好。”
玛丽穿上衣服出门去买这些食物,但是她不马上就买。她到了街上忽然转过身来,两手紧握着作一种失望的动作,急急望那反对的方向走去。她转到旁的街上到那公园的门口。她的两手忽而紧握,忽而松放,心里着实不耐烦的样子,两只眼睛不住的东瞅西瞧,在几个过路的人间射来射去宛似两盏灯笼。她进了公园门,走到那条正中的大路,她在这里脚步渐渐的放缓了:她并没有看见栏杆后的花坛,甚至将世界浴在光荣里的日光也没有看见。走到纪念碑前她偷眼瞧了瞧她已经走过的路上——看见没有人跟在她背后。她又转到草地上,在树底下独自徘徊,这些树她也没有看见,连那上至土堆下至土凹的斜坡都没有注意。偶然间,她的零碎的思想中记起她妈病在家里,等着她女儿带食物回去,她这样想起时,便很惊慌的两手紧握在一起,立刻将这念头驱逐了。——一种暂时的念头,她竟会恨她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