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玛丽(第14/37页)

有一个问题他屡次问到她,而她屡次闪开的——她躲避它好像这是一个恐惧似的——这个问题就是“她母亲的职业是什么?”她实在不好说她母亲是一个做散工的女仆。这样说总有点不妥当。她忽然对于这种职业懊恼起来,羞耻起来。这是一种最下贱的职业。这似乎是一种最卑鄙的职业,人人都可以做的。直到这个问题用各种方法提出之后,她不能再不答复了,但是她隐藏了事实——玛丽对他说了一句谎话。她说她的母亲是一个裁缝。

十四

一天晚上莫须有太太回家来精神很不好。她又懊恼起来为什么她这样头痛,这样疲倦。她说要她提水这件事情最麻烦不过。并不是她提不了,实在她按不下心去做这件事。支配她意志的机关仿佛暂时不在她脑里。用两手使劲按在一个拖布上,把它绞成螺旋形,绞得它干干的,这件事情假使她愿意干,她觉得她能干的,可是她心里真不愿意做。这些事情虽然在她手里正做着,觉得很奇怪,离她很远似的。那个水桶,虽然她的手不久还在那里面浸着的,不知怎么,好像离得老远的。要拿起那块放在水桶旁的胰子来,得用一条比一臂还要长的胳膊才能够得到。洗完了,磨完了一方地板再要去够那没有洗过的地方怎么样身子可以不移动真是一个重大的问题。这样疲乏使她吃一惊。她的头痛,虽然不轻,倒不在乎。人人都有头痛腰酸挫筋等小毛病,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疲倦与稍微使点劲都不情愿的情形很使她吃惊。

玛丽哄她出去看看那些到丽华戏院去的人,她说今天有一个名角在那里演戏。所有都白林的女子,甚至于从老远的地方都来看他,现在立刻就去也许可以赶上看见他坐在汽车内停到戏院的后门,那时她们可以仔细留心他从车里出来走进戏院去。莫须有太太听了这些消息便从她那种异乎寻常的冷淡之中一时高兴起来。自从吃茶以来她便坐在那里(不像平常那样笔直,那样指手画脚的,但是腰驼背屈的瘫着)两眼注视炼乳罐外的一滴牛乳。她说了她想要出去看看那位大名鼎鼎的戏子,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女子都像发疯似的要去看他,但是不一会工夫她又回复她那种腰驼背屈的样子,又收回她的视线到那个炼乳罐上。玛丽有点费事的将她放倒在床上,她们两人互相搂抱了一回,她便很快的睡着了。

玛丽为她母亲的病痛心里不免有点烦闷,但是向来在一个病人没有死象之前旁人总是不容易相信他病势的利害,所以这件事情不久也就在她脑中消灭了。况且她脑中又装满了对话的许多杂碎的影像,这事更容易消灭得影迹无踪了。

玛丽见她妈睡得很平安,便带上帽子出去。在她当时的心境里她愿意找个冷落的地方走,这种冷落只于在人群里找得出来,她还愿意找点可以分心的事情。她近来所过的日子充满了冒险,连那楼顶上的小屋不但使她厌恶,并且要使她发疯,她妈的急促,困难的呼吸扰乱她的心思。屋子里的破乱家具她眼里觉得丑极了,那块不铺地毯的楼板与那没有遮蔽的沾污了的灰墙使她满心的不高兴。

她走出门去,不多一会便做了人群里的一份子,这些人每夜都是来来往往的,从罗登达到撒克维尔街的宽阔的路上,走过夏康内尔桥,到威斯莫兰街,经过三一学院,又穿过灯火辉煌的葛莱夫登大街到圣士蒂芬公园门口的浮云里石门。从晚上七点半起都白林的少年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在这里过来过去。有时成群结队的少女们踪踪跳跳的跳过,每个都是嘻笑的化身。离她们不远一群少年偷偷藏藏的品头题足的跟在后面。不等到走到桥边他们彼此便已熟识,有几个侥幸的配上对了。但是通常都是成对儿走的。在头天晚上订的约,每条街上都充满了快活的无心无事的少年与少女——他们并非真是要求配偶,不过是享受些交新朋友的趣味,在这里将老话装装新瓶子里,旧笑话变成新笑话,人人都是活泼的,除了他的同伴对谁也不讲礼貌,他们对面遇见的或交身过的,或赶上他们而在他们面前经过的都是他们戏弄,嘲笑的目的物,同时返过身来,他们自己也是供给后来的每对的暂时取乐和谈话的资料。时时有在半途停步的,经过一番很有礼貌的绍介之后,结果又重新配搭成了几对新配偶。他们分手的时候掉过头来笑着说“明天晚上”或“星期四”或“星期五”这一类话,表示对于那个旧的伴侣并没有完全抛弃,于是他们各自前进。

在这些人群里玛丽急急的走过了。她知道假使她走得慢些,便有那只于修饰一部分的男子会突然问她自从上星期四以来她做过些什么事情?会把她算为嘉德爱伦介绍给与他模样相同的六个少年,这六个少年便很温和的笑着,站着成一个六尺长的半圆形。这种情形她以先曾经逢着过一次,她逃走A时候那六个少年便在她背后“汪,汪,汪”的学狗叫,同时那第七少年很起劲的高声的“苗,苗,苗”学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