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四卷(第25/27页)
车到了家了。三小姐上了楼,进了房,开亮了大灯,拿皮大衣向沙发上一扔,也不答阿宝陪着笑问她输赢的话,站定在衣柜的玻镜前对着自己的映影呆住了。这算个什么相儿?这还能是我吗?两脸红的冒得出火,颧骨亮的像透明的琥珀,一鼻子的油,口唇叫烟卷烧得透紫,像煨白薯的焦皮,一对眼更看得怕人,像是有一个恶鬼躲在里面似的。三小姐一手掠着额前的散发,一手扶着柜子,觉得头脑里一阵的昏,眼前一黑,差一点不曾叫脑壳子正对着镜里的那个碰一个脆。你累了吧,小姐?阿宝站在窗口叠着大衣说的话,她听来像是隔两间屋子或是一层雾叫过来似的,但这却帮助她定了定神,重复睁大了眼对着镜子里痴痴的望。这还能是我——是倪秋雁吗?鬼附上了身也不能有这相儿!但这时候她眼内的凶光——那是整六个钟头轮盘和压码条格的煎迫的余威——已然渐渐移让给另一种意态:一种疲倦,一种呆顿,一种空虚。她忽然想起马路中的红灯照着道旁的树干使她记起不少早已遗忘了的片段的梦境——但她疲倦是真的。她觉得她早已睡着了。她是绝无知觉的一堆灰,一排木料,在清晨树梢上浮挂着的一团烟雾。她做过一个极幽深的梦,这梦使得她因为过分兴奋而陷入一种最沉酣的睡。她决不能是醒着。她的珍珠当然是好好的在首饰匣子里放着。“我替你放着不更好,三儿?”娘的话没有一句不充满着怜爱,个个字都听得甜。那小白丸子真可恶,他为什么不跳进二十三?三小姐扶着柜子那只手的手指摸着了玻璃,极纤微的一点凉感从指尖上直透到心口,这使她形影相对的那两双眼内顿时剥去了一翳梦意。小姐,喝口茶吧,你真是累了,该睡了,有多少天你没有睡好,睡不好最伤神,先喝口茶吧。她从阿宝的手里接过了一片殷勤,热茶沾上口唇才觉得口渴得津液都干了。但她还是梦梦的不能相信这不是梦。我何至于堕落到如此——我倪秋雁?你不是倪秋雁吗?她责问着镜里的秋雁。那一个的手里也擎着一个金边蓝花的茶杯,口边描着惨澹的苦A。荒唐也不能到这个田地。为着赌几于拿身子给鬼似的男子——“你一口的好,赌钱就赌一个精神,你看你眼里的红丝,闹病了哪犯得着?”小俞最会说那一套体己话,细着一双有黑圈的眼瞅着你,不提有多么关切,他就会那一套!那天他对老五也是说一样的话!他还得用手来搀着你非得你养息他才安心似的。呸,男人,哪有什么好心眼的?老五早就上了他的当。哼,也不是上当,还不是老五自己说的,“进了三十六,谁还管得了美,管得了丑?”“过一天是一天,”她又说,“堵死你的心,别让它有机会想,要想就活该你受!”那天我摘下我胸前那串珠子递给那脸上刻着刀疤的黑毛鬼,老五还带着笑——她那笑!——赶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好,这才够一个豪字!要赌就得拚一个精光。有什么可恋的?上不了梁山,咱们就落太湖!你就输在你的良心上,老三。”老五说话一上劲,眼里就放出一股邪光,我看了真害怕。“你非得拿你小姐的身份,一点也不肯凑和。说实话,你来得三十六门,就由不得你拿什么身份。”人真会变;五年前,就是三年前的老五,哪有一点子俗气,说话举止,满是够斯文的。谁想她在上海混不到几年,就会变成这鬼相,这妖气。她也满不在意,成天发疯似的混着,倒像真是一个快活人!我初次跟着她跑,心上总有些低哆,话听不惯,样儿看不惯,可是现在……老三与老五能有多大分别?我的行为还不是她的行为?我有时还觉得她爽荡得有趣,倒恨我自己老是免不了腼腼腆腆的,早晚躲不了一个“良心,”老五说的。可还是的,你自己还不够变的,你看看你自己的眼看,说人家鬼相、妖气,你自己呢?原先的我,在母亲身边的孩子,在学校时代的倪秋雁,多美多响亮的一个名字,现在哪还有一点点的影子?这变,喔,鬼——三小姐打了一个寒噤。地狱怕是没有底的,我这一往下沉,沉,沉,我哪天再能向上爬?她觉得身子飘飘的,心也飘飘的,直往下坠——一个无底的深潭,一个魔鬼的大口。“三儿,你什么都好,”老太太又说话了。“你什么都好,就差拿不稳主意。你非得有人管,领着你向上。可是你总得自己留意,娘又不能老看着你,你又是那傲气,谁你都不服,真叫我不放心。”娘在病中喘着气还说这话。现在娘能放心不?想起真可恨!小俞、小张、第五、老八,全不是东西!可是我自己又何尝有主意,有了主意,有一点子主意,就不会有今天的狼狈。真气人!……镜里的秋雁现出无限的愤慨,恨不得把手里的茶杯掷一个粉碎,表示和丑恶的引诱A交。但她又呷了一口。这是虹口买来的真铁观音?明儿再买一点去,味儿真浓真香。说起,小姐,厨子说了好几次要领钱哪,他说他自己的钱都垫完了。镜里的眉梢又深深的皱上了。唷——她忽然记起了——那小黄呢,阿宝?小黄在笼子里睡着了。毛抖得松松的,小脑袋挨着小翅膀底下窝着。它今天叫了没有?我真是昏,准有十几天不自己喂它了,可怜的小黄!小黄也真知趣,仿佛装着睡成心逗它主人似的,她们正说着话它醒了,刷着它的翅膀,吱的一声跳上了笼丝,又纵过去低头到小瓷罐里捡了一口凉水,歪着一只小眼呆呆的直瞅着它的主人。也不知是为主人记起了它乐了,还是不知是见了大灯亮当是天光它简直的放开嗓子整套的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