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四卷(第24/27页)
他一见他娘就开口笑,说话没有一句不逗人乐。他娘见他乐也乐,乔着一个干瘪下巴眯着一双皱皮眼不住的笑,厨房里顿时添了无穷的生趣。晚上在门口看灯,家德忙着招呼他娘,端着一条长凳或是一只方板凳,半抱着她站上去,连声的问看得见了不,自己躲在后背双手扶着她防她闪。看完了灯他拿一只碗到巷口去买一碗大肉面烫一两烧酒给他娘吃,吃完了送她上楼睡去。“又要你用钱,家德,”他娘说。“喔,这算什么,我有的是钱!”家德就对他妈背他最近的进益,黄家的丧事到手三百六,李家的喜事到手五角小洋,还有这样那样的,尽他娘用都用不完,这一点点算什么的!
家德的娘来了,是一件大新闻。家德自己起劲不必说,我们上下一家子都觉得高兴。谁都爱看家德跟他娘在一起的神情,谁都爱听他母子俩甜甜的谈话。又有趣,又使人感动。那位乡下老太太,穿紫棉绸衫梳元宝髻的,看着她那头发已经斑白的儿子心里不知有多么得意。就算家德做了皇帝,她也不能更开心。“家德!”她时常尖声的叫,但等得家德赶忙回过头问“娘,要啥,”她又就只眯着一双皱皮眼甜甜的笑,再没有话说。她也许是忘了她想着要说的话,也许她就爱那么叫她儿子一声。这来屋子里人就笑,家德也笑,她也笑。家德在她娘的跟前,拖着早过半百的年岁,身体活灵得像一只小松鼠,忙着为她张罗这样那样的,口齿伶俐得像一只小八哥,娘长娘短的叫个不住。如果家德是个皇帝,世界上决没有第二个皇太后有他娘那样的好福气。这是家德的伙伴们的思想。看看家德跟他娘,我妈比方一句有诗意的话,就比是到山楼上去看太阳——满眼都是亮。看看家德跟他娘,一个老妈子说,我总是出眼泪,我从来不知道做人会得这样的有意思。家A的娘一定是几世前修得来的。有一回家德脚上发流火,走路一颠一颠不方便,但一走到他娘的跟前,他立即忍了痛强直了身子放着腿走路,就像没有病一样。家德你今年胡须也白了,他娘说。“人老的好,须白的好。娘你是越老越清,我是胡须越白越健。”他这一插科他娘就忘了年岁忘了愁。
他娘已在两年前死了。寿衣,有绸有缎的,都是家德早在镇上替她预备好了的。老太太进棺材还带了一支重足八钱的金押发去,这当然也是家德孝敬的。他自从娘死过,再也不回家,他妻出来他也永不理睬她。他现在吃素,念经,每天每晚都念——也是念给他娘的。他一辈子难得化一个闲钱,就有一次因为妻儿的不贤良叫他太伤心了,他一气就“看开”了。他竟然连着有三五天上茶店,另买烧饼当点心吃,一共化了足足有五百钱光景,此外再没有荒唐过。前几天他上楼去见我妈,手筒着手,兴匆匆的说,“太太,我要到乡下去一趟。”“好的。”我妈说,“你有两年多不回去了。”“我积下了一百多块钱,我要去看一块地葬我娘去,”他说。
轮盘
好冷!倪三小姐从暖屋里出来站在廊前等车的时候觉着风来得尖厉。她一手揪着皮领护着脸,脚在地上微微的点着。“有几点了,阿姚?”三点都过了。
三点都过了,三点……这念头在她的心上盘着,有一粒白丸在那里运命似的跳。就不会跳进二十三的,偏来三十五,差那么一点,我还当是二十三哪。要有一只鬼手拿它一拨,叫那小丸子乖乖的坐上二十三,那分别多大!我本来是想要三十五的,也不知怎么的当时心里那么一迷糊——又给下错了。这车里怎么老是透风,阿姚?阿姚很愿意为主人替风或是替车道歉,他知道主人又是不顺手,但他正忙着大拐湾,马路太滑,红绿灯光又耀着眼,那不能不留意,这一岔就把答话的时机给岔过了。实在他的思想也不显简单,他正有不少的话想对小姐说,谁家的当差不为主人打算,况且听昨晚阿宝的话这事情正不是玩儿——好,房契都抵了,钻戒、钻镯、连那串精圆的珍珠项圈都给换了红片儿、白片儿,整数零数的全望庄上送!打不倒吃不厌的庄!
三小姐觉得冷。是哪儿透风,哪天也没有今天冷。最觉得异样,最觉得空虚,最觉得冷是在颈根和前胸那一圈。精圆的珍珠——谁家都比不上的那一串,带了整整一年多,有时上床都不舍得摘了放回匣子去,叫那脸上刮着刀疤那丑洋鬼端在一双黑毛手里左轮右轮的看,生怕是吃了假的上当似的,还非得让我签字,才给换了那一摊圆片子,要不了一半点钟那些片子还不是白鸽似的又往回飞。我的脖子上、胸前,可是没了,跑了,化了,冷了,眼看那黑毛手抢了我的心爱的宝贝去,这冤……三小姐心窝里觉着一块A凉,眼眶里热剌剌的,不由的拿手绢给掩住了。“三儿,东西总是的,你看了也舍不得放手不是?可是娘给你放着不更好,这年头又不能常戴,一来太耀眼,二来你老是那拉拖的脾气改不过来,说不定你一不小心那怎么好?”老太太咳嗽了一声。“还是让娘给你放着吧,反正东西总是你的。”三小姐心都裂缝儿了。娘说话不到一年就死了,我还说我天天贴胸带着表示纪念她老人家的意思,谁知不到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