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第9/35页)

志摩常说他写文章像是“跑野马”。他的意思是说,他写起文章来任性,信笔拈来,扯到山南海北,兜了无数的圈子,然后好费事的才回到本题。他的文章真是“跑野马”;但是跑得好。志摩的文章本来用不着题目,随他写去,永远有风趣。严格的讲,文章里多生枝节(Digression)原不是好处,但是有时那枝节本身来得妙,读者便全神倾注在那枝节上,不回到本题也不要紧。志摩的散文几乎全是小品文的性质,不比是说理的论文,所以他的“跑野马”的文笔不但不算病,转觉得可爱了。我以为志摩的散文优于他的诗的缘故,就是因为他在诗里为格局所限不能“跑野马”,以至于不能痛快的显露他的才华。

“跑野马”不是随意胡写的意思。志摩的文章无论扯得离题多远,他的文章永远是用心写的。文章是要用心写要聚精会神的写才成。我记得胡适之先生第一集《文存》的序里好像有这么一句:“我这集里有一篇文章不是用心做的。”我最佩服这个态度。不用心写的文章,发表出来是造孽。胡先生的文章之用心,偏向于思想方面较多于散文艺术方面;志摩的用心,却大半在散文艺术方面。志摩在《轮盘》自序里说:“我敢说我确是有愿心想把文章当文章写的一个人。”我最佩服这个态度。《轮盘集》里有两篇《浓得化不开》,志摩写好了之后有一次读给我听,我觉得志摩并不善于读,但是他真真用心的读,真郑重的读。想见他对于他的作品是用心的。诚然,他有许多文章都是为了报纸杂志逼出来的,并且在极短的时候写出来的,但是这不能证明他不用心。文章的潦草并不能视所用时间长短而定,犹之是不能视底稿上涂改的多少而定。志摩的文章往往是顷刻而就,但是谁知道那些文章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了几久?看他的《自剖》和《巴黎的鳞爪》,选词造句,无懈可击。志摩的散文有自觉的艺术(consciousworkmanship)。

志摩的天才是多方面的,诗,戏剧,小说,散文,他全来得。记得约翰孙博士赞美他的朋友高尔斯密好像有这么一句:Thereisnothingthathedid not A狅狌犮犺andhetouchednothingthathedidnotadorn.大意是:“没有一件事他没有干过,他也没有干过一件他没干好的事。”志摩之多才多艺,正可受这样的一句赞美。不过我觉得在他所努力过的各种文学体裁里;他最高的成就是在他的散文方面。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与志摩最后的一别

杨振声

十一月十九日夜里十二点了,忽然接到济南来的电报,说是志摩在开山机焚身死!天啊,我的眼睛可是花了?揉揉眼再看,那死字是这般的突兀,这般的惊心,又是这般地不可转移!电报译错了吧?那是可能?查了再查,这志摩与死万不能连在一起的观念,竟然由这不肯错一字的电码硬给连上了!电报的错字每每有,为什么这回它偏不?但常常有些奇突可怕的事变,吓出一身冷汗后,醒来竟只是一个噩梦。这回敢不也是?但愿它是!四周望望,书架,桌椅,电报,为什么又这般清晰,这分明又不是梦!志摩,他是真死了!

记得我们最后的一别,还是今年六月里在北平中山公园,后池子边上,直谈到夜深十二点以后。那是怎样富有诗意的一个夏夜!

月亮没有。星斗是满满的。坐在枝叶蓊翳的老柏树底下,对面是古城下一行的路灯,下面池子里的鱼泼剌泼剌地飞跳,身子松松懒懒地斜靠在池边的长椅上,脚跷在临池的栏杆上,眯着眼吸烟,得,这是多好的一个谈天的环境与谈天的姿势!

于是我们谈到星星的幽隐,谈到池鱼的荒唐,谈到古城上楼阁的黑轮,谈到池子里掩映的灯影,谈到夏夜的温柔与不羁,谈到爱情的曲折与飘忽。最后,又谈到他个人的事情上去了,如紫藤的纠缪,如绿杨的牵惹,如野风的渺茫,如花雾的迷离。我窥见他灵感的波涛,多情的挣扎!那是多有趣味而又不能发表的一段呀!

时已半夜以后了,露水把火柴浸洗,烟都抽不着。沉静着听那夏夜的神秘吧。忽然远远的幽幽的来了一阵音乐之声。

“听,那故宫的鬼乐”!他说。

那音乐真像似从故宫方向来。“你想这音乐是在幽宫的一角,几个幽灵泣诉故宫的旧恨好呢?还是在千门万户的不夜之宫,三千女魂一齐歌舞好呢?”是我问。

“唔!你去幽宫吧,我得先看了歌舞,再到幽宫去找你。”他弯了嘴笑。

我们寻着音乐声往东走,经过一段幽凉的长路,到了来今雨轩。也不见有跳舞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