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43/137页)

140.我已久未动笔

我已久未动笔。几个月过去了,我仿佛并不存在,在办公室和精神世界之间经历着思想和感觉的内部停滞。不幸的是,由于这种思想在沤积中发酵,甚至这样的状态也并不安宁。

我已久未动笔,甚至连我都不存在。我甚至似乎很难做梦。街道对我来说仅仅是街道。我只是带着意识去处理事务,但我不能说我没有走神:在我的意识深处,我在睡觉而不是沉思(而我通常都是在沉思),但我在工作时仍然保持着一个不同的存在体。

我已久不存在,我彻底地平静下来。没人能将我和真正的我区分开来。我只是感受到自己在呼吸,就好像我做了什么新鲜事情,或者迟些做什么事情。我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清醒的。或许明天我恢复自我意识,我的生活历程也重新开始。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使我变得更快乐,还是不快乐。我一无所知。站在城堡的小山上,我抬起自己缺乏想象力的脑袋,看见映照在无数窗玻璃上的夕阳在熊熊燃烧,冰冷的火焰发出崇高的光芒。我至少能够感受到悲伤,能够意识到我的悲伤一闪而过——我用耳朵去倾听——突然驶过的电车声,年轻人漫不经心的说话声,以及活着的城市被遗忘的喃喃抱怨。

我已很久不再成为我自己。

141.倦怠

有时候,我的情感被一种几乎是突如其来的生活的极度倦怠压倒,我甚至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减轻它。自杀似乎是一种不大可靠的补救,而自然死亡——即便可以假定这种办法使人失去意识——也是远远不够的。这种倦怠让我渴望的东西,远非结束自己的生命(而这或许可能,或许不可能)所能实现,我所渴望的东西更可怕,更深刻:我从来不曾存在过,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有时候,从印度人普遍混乱的思索中,我似乎看出这种渴望的有些东西比不存在还更消极。但是,他们要么是缺乏交流他们所想的敏锐感,要么是缺乏感他们所感的敏捷度。事实上,我无法真正将我从他们那里看到的东西看清楚。更进一步说,我是第一个将这种不可救药的感觉及其难以揣测的荒谬诉诸文字的人。

我写下这种倦怠,用以治愈它们。是的,有讽刺意味的是,每一种真正深刻的忧伤(它并非来自纯粹的感觉,还混入一些智识成分),都可通过我们的写作来获得解救。若说文学没有什么用处,至少这就是它的用处,尽管只有少数人才会用到。

不幸的是,感觉比智识带给我们更多的伤痛,而同样不幸的是,肉体比感觉带给我们更多的伤痛。我称其为“不幸”,是因为人类的尊严使他们需要对立物。没有什么精神痛苦(比如爱情、嫉妒或怀旧)比未知之物更令我们痛苦,它们像剧烈地生理恐惧将我们压倒,或者说让我们变得怒气冲冲或野心勃勃。但是,没有哪种痛苦像真正的疼痛一样使人撕心裂肺的痛,比如牙痛、胃痛或分娩的阵痛(我想象如此)。

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赋予同样的智识以某种情感或知觉,将它们抬高到高过其他事物,当智识将其分析延伸至在它们之间作比较,我们又贬低它们。

我像睡觉一样写作,我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张等代签字的收据。

公鸡在鸡棚里等着被宰杀,而它居然啼唱着自由赞歌,只因主人提供给了它两条栖木。

142.雨景

每一滴雨,是我失落的人生在自然界哭泣。天空飘落绵绵细雨,转而倾盆大雨,复又绵绵细雨,转而倾盆大雨,雨中寄托着我的忧思,将整日的哀愁徒然向大地倾泻。

雨下了又下。雨声浸透我的心灵。雨如此地多……我的肌肉渗出水来,流遍我的全身。

一股痛楚的寒意用冰冷的手握住我可怜的心。灰色时光变得更漫长,在时间里被拉开来;时光缓缓地流淌。

雨如此地多!

水沟里涌出小股急流。恼人的雨声流遍我的意识,形成排水管。雨呻吟着,无精打采地敲打着窗玻璃。

一只冰冷的手扼住我的咽喉,使我无法呼吸。

在我的内心,一切都将死去,甚至包括我做梦的智慧!我无法获得身体上的舒适。我倚靠的每一个柔软的东西都用尖锐的边缘刺伤我的心灵。我看到的每一双眼睛在耗尽的白日里黑得可怕,为了死得没有痛苦而闪出慈悲的光芒。

143.令人鄙夷的梦

梦最令人鄙夷的地方就在于人人都拥有它。那个在送货过程中倚着街灯柱打瞌睡的送货员,在他的朦胧意识里大概在思索着什么。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所想的正是我在单调夏日的寂静办公室里来回抄写的两本分类记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