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19/137页)
59.万物无灵
环境是万事万物的灵魂。每一事物都有属于它自己的表达方式,而这种表达来自于该事物之外。每一事物均是三条线的交集点,而这三条线均由一个事物而起:具有某种数量的物质,我们了解这一事物的方式以及它所处的环境。我伏案写作的桌子是一块木头,那是一张桌子,是这个房间内众多家具中的一件。我对这张桌子的印象(如果我愿意将之誊写下来的话)由一些概念组成,包括桌子是用木头做成,包括我称之为桌子,利用它来做一些事情,包括它接纳一些事物,反映一些事物,它因为置于它之上的物体而有所变化,在各个并列的物体中,桌子便有了外在的灵魂。它的色彩,即将消逝的色彩,它的斑点和裂缝——所有这些均来自它之外的世界,而这(不仅仅是它是一个木质的存在)则给予了它灵魂。那抹灵魂的核心,即它作为桌子这一存在,也都来自于外界,而这正是它的个性。
我觉得,既不是因为人,也不是因为文学误差,才让我们称之为无生命的物体拥有灵魂。成为一件物体,就要成为承载的对象。或许说树有感觉、河在奔腾、落日陷入悲伤抑或大海(那抹蔚蓝色来自于它不曾拥有的天空)微微含笑(来自于它之外的太阳)并不正确。然而认为事物具有美同样错误无比。而且说事物具有颜色、形状,抑或说它们存在也同样是个谬误。那大海不过是一滩咸水。那落日不过是在特别的经纬度上开始消失的阳光。这个在我身边玩耍的小男孩也只是一大群拥有智慧的细胞而已——更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亚原子运动的发条装置,一个奇怪的电子聚集物,小小的形体内拥有百万个太阳能系统。
万事万物都来源于外界,人类灵魂本身或许不过是阳光的光线,这光线从土壤中闪耀、分离,而这土壤只是由肉体构成的一堆粪便而已。
对于某些有能力得出结论的人而言,在这些考虑之中,或许会产生完整的哲学思想。我绝不属于这些人之列。明晰却又模糊的想法,逻辑上的可能性,全都钻进我的脑海,然而,在一缕阳光的幻象下,这想法和可能性全都模模糊糊,而那抹阳光给一堆大粪镀上了金色,在石墙边上几乎为黑色的土地上,那摊粪便就如同潮湿且压扁的暗黑稻草一般。
我就是如此。当我想要思考之际,我就会看。当我想要沉降至我的灵魂中之际,站在长长的螺旋楼梯顶端,我便会突然间变得僵硬,忘却所有,在太阳下透过上层的窗户看出去,只见那阳光笼罩着不规则的宽阔屋顶,正在进行一番黄褐色的告别。
60.凭窗怀想
当我那受梦想影响的雄心壮志凌于日常生活之上,以至于在那一刻自己似乎就要飞起来。我就像一个在荡秋千的孩子,我总是——像那个孩子一样——不得不回到公园里,面对我的挫败,我没有在战争中摇摆的旗帜,亦没有足够的力量拔剑出鞘。
我在想,街上大多数偶尔擦肩而过的路人也会感觉到这一点——我从他们默默嚅动的双唇和朦朦胧胧不确定的眼中,抑或喃喃私语中偶尔提高的声调中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就像一支没有扬旗的军队在打一场希望渺茫的战争。并且,他们大概——我回过头,看见他们的肩膀耷拉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和我有着同样的、推销员才会有的卑微感,不会比落荒而逃,躲在芦苇地和泥地里的败将残兵好到哪里去,河岸边没有月光,沼泽地里也没有诗情画意。
他们和我一样有着高尚而忧伤的心灵。我认识他们所有人。有些人是店员,有些人是办公室职员,还有些人是小商人。此外,还有些人是酒吧和咖啡馆的征服者,他们以自我为中心,忘我地侃侃而谈,不经意间透露着崇高,或满足于自我为中心的沉默,亦没有必要为自己的缄默不语做辩护。但是,他们都是诗人和可怜人,吸引着我的视线,就像我吸引着他们的视线,我们用同样遗憾的目光看着彼此同样的不协调。他们和我一样,把未来遗留在了过去。
此时此刻,因为大家都去吃午饭了,我无所事事,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透过沾满污垢的窗户,我凝视着一位老人,他缓慢而步履蹒跚地穿过街道走到对面去。他没有喝酒。他在做梦。他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并不存在的东西。或许他仍在希望。如果诸神的不公正里还残存着些许公正,那么他们应当让我们继续做梦,即便这些梦不可能实现;希望我们的梦可以是快乐的,即便这些梦微不足道。今天,由于仍然年轻,我可以梦见南太平洋诸岛和无法企及的印度岛。明天,或许诸神一如既往地让我梦见自己拥有一家小的烟草店,或在郊区的一幢房子里安度余生。每一个梦并无区别,因为它们终究都是梦。但愿诸神能改变我的梦,而非改变我做梦的禀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