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16/137页)

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它们并不吸引我。但我热爱塔古斯河,因为河的沿岸是这座伟大的城市。天空使我快乐,因为我能从闹市街道的四楼窗户里看到它。比起从格拉萨或圣·配德罗德·阿尔坎塔拉看到的这座宁静的月光之城,任何自然或乡村风光都黯然失色。对我来说,阳光下的里斯本陆离斑驳,比任何鲜花都好看。

只有穿上文明衣装的人,才会欣赏裸体的美丽。对于感官感受,节制很重要,就像对于能量,电阻很重要。

使用人造物是人们享受自然物的最佳办法。在这片旷野里,无论我享受着什么,我享受是因为我并不在这里生活。从未被约束过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文明的本质是一种教育。人造物是鉴赏自然物的途径。然而,我们应当永远不要将人造物看做自然物。

自然物和人造物之间的协调构成了高等人类灵魂的自然状态。

52.塔古斯河的寒冷

海鸥扑腾着白色翅膀不安地飞来飞去,与之相比,塔古斯河南面黑压压的天空越发黑得可怕。但暴风雨已经过去,预示着下雨的大团黑色已移到河岸那一边。市区下着毛毛细雨,仍然显得湿漉漉,从地面到天空(天空的北面开始白里泛起湛蓝)绽开了笑容。春天的凉爽天气几乎让人感到有点寒意。

在这些空虚和捉摸不透的时刻,我喜欢沉醉在自己的冥想中。虽然这种冥想空洞无物,但在它空虚的透明中,我可以从雨后孤寂的寒冷和黑暗的天空背景中捕捉到一些东西,捕捉到某种直觉——就像海鸥——在黑暗的掩映下衬托出一切事物的神秘。

然而,与我的文学意愿相反,南方天空的黑暗深处——一些或真或假的回忆——突然让我想起了或许在另一段生活中见到的另一片天空,在小河流过的北方某个地方,那里凄凉的芦荻四处生长,没有城市。一幅野鸭编织的图景,不知道如何就在我的想象中铺展开来。而一场奇异的梦以它的清晰画面,让我感到自己就处身在那样的景色中。

掠食者和焦虑编织的图景里,芦荻沿河生长,参差不齐的河岸有很多污浊的小岬角,伸进铅黄的河水,又迂回到只能容纳玩具小船的泥泞河湾里。湿地深处闪着泥浆的光泽,长满暗绿色的芦荻茎,浓密到无法涉足……

死气沉沉的灰色天空一片荒凉,处处褶皱成灰里泛黑的云层。我感觉不到风,尽管风在那里。河对岸原来是一个长长的小岛,小岛后面——是荒芜的大河!——可以瞥见真正的河岸,在无尽的远方延伸。

那里没有人,也不曾有人去过。即便时空可以倒流,我逃离这个世界,回到那片景色里,也没有人与我同在。我徒劳地等待,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的尽头除了缓缓垂下的夜幕,什么也不会有。整个空间逐渐变成最黑暗的云彩色,又一点一点消失在泯灭的天空中。

突然,我在这里感受到那里的寒冷。这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凉意,使我的肌肉随之颤抖。我喘着气醒过来。证券交易所的拱廊下,迎面走过的一个人警觉地凝视着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看我。黑暗的天空向河的南岸沉沉地压了下去。

53.风

起风了……一开始,像吸尘器的声音,像空间被吸入洞中,像沉静的空气缺了一块。然后是一声啜泣,发自地球深处的啜泣。窗棂被吹得咔嗒作响,这是真真切切的风声。进而,声音越来越大,演变成震耳欲聋的怒号,夜深前空洞的低吟,刺耳的尖啸,碎片坠地的声响,一种世界末日的爆破声。

然后,似乎……

54.浪漫主义的病态

当基督教精神像肆虐一夜的暴风雨席卷人们的心灵,这场浩劫造成的混乱还尚未让人感觉到。但只有在浩劫过后,它造成的实际毁损才变得明朗起来。有些人认为,这些毁损起因于基督教的背离,然而,这种背离只是揭露而非导致了它的毁损。

同样,我们人类的灵魂遭受了有形的毁损和显而易见的苦难,没有一丝虚情假意可用于遮掩它。我们的灵魂暴露出它们的本来面目。

时下,我们的灵魂萎缩成一种被称作浪漫主义的病态,它是剥离幻想和神话的基督教精神,只剩下业已枯萎和病态的本质部分。

浪漫主义最根本的错误就在于混淆了我们的需要和欲求。我们对维持和延续生命的基本物质都有一种需要。我们对完美生活、极度快乐和梦想的实现等等都有一种欲求。

人类就是这样,想要需要的东西,更对我们不需要却合意的东西有所欲求。当我们对需要的东西和合意的东西有着同样强烈的欲求,就会感到不适。就会好像缺少面包一般感受到一种完美的缺失。浪漫主义的弊病在于想要得到月亮,就好像实际上可以得到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