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14/137页)

生命之谜以各种方式困扰我们,使我们害怕。有时,它像飘渺无形的鬼魅突然出现,灵魂因极度恐惧而战栗——那是对不存在的恶魔化身的恐惧。有时,它跟随我们,只有在我们不回头看时才看得见,这种恐惧的深刻之处在于,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然而,今天正在毁灭我的恐惧不那么高贵,但是更有侵蚀性。这是一种摆脱思想欲望的渴望,一种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是的渴望,一种身体和灵魂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感觉到的绝望。被囚禁在无限大的牢狱,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如果牢狱就是一切,我们还能往何处逃呢?

然后,我产生了一种强烈而又荒谬的渴望,这是一种在撒旦面前的撒旦崇拜,我渴望有一天——没有时间或物质的一天——能找到摆脱上帝的办法,让我们最深刻的自我以某种方式不再参与存在与非存在。

45.无法解释的困意

在我有意识的注意力里潜藏着某种我无法解释的困意,如果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可以被称之为侵袭,那么它屡次向我侵袭。我漫步街头时感觉自己像在坐着,尽管我的注意力对一切保持着警醒,我懒惰的身体却处在完全的休眠状态。我无法刻意去避开迎面走来的路人。假如一个碰巧和我一起过马路的陌生人问我问题,我无法用言语回答他,甚至连脑筋都不愿转上一转。我亦无法拥有一个心愿、或任何东西可以表现我的一般意愿或者更甚——如果可以这样说——表现属于我身体每一部分的局部意愿的一个动作。我无法思考、感觉或企盼。我行走,漫游,继续行走。我的动作(我注意到这一点,而其他人并未注意到)丝毫没有将我停滞不前的状态显露出来。这种无精打采的状态对于一个躺着或倚着什么休息的人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故而十分舒服,但对于一个行走在大街上的人而言,则极为不舒服,甚至十分痛苦。

这感觉就像被懒惰灌醉,却丝毫体会不到饮酒或醉酒的愉悦。这是一种复苏希望渺茫的病态,一种活着的死亡。

46.心灵的高贵

让我们在充满思想、阅读、梦想和写作构思的开明氛围中,过着平心静气、有教养的生活——这种生活节奏缓慢,常常几近于单调,然而,引人思虑,从不觉其平庸。让我们远离情感和思想而生活,仅仅活在情感的思想中和思想的情感中。让我们在金色阳光下稍作停留,像鲜花簇拥的幽暗池塘。让我们在这庇荫处求得一份心灵的高贵,对生活无欲无求。让我们像旋转世界的花间尘土,在午后的空中迎着未知的风轻快地飘过,飘落在倦怠的黄昏,无论飘落何处,消失在苍茫尘世中。像这样生活,了解自己为何如此生活,既不快乐也不忧伤,对太阳的光辉和星辰的遥远心怀感恩。不再成为什么,不再拥有什么,不再期盼什么……是饥肠辘辘的乞丐的音乐,是盲人的歌声,是默默无闻的旅人走过的废墟、是沙漠里既无担子亦无目的地的骆驼留下的足迹……

47.卡埃罗的诗句

卡埃罗写过两行朴实无华的诗句,描述了他对家乡小村庄的本能看法。他说,尽管村子很小,但他见到的东西比城市里的还要多,所以他的村子比城市大……

因为我是我所见的尺码,

而非我的身材的尺码。

无论作者是谁,这样的诗句似乎是发自肺腑,而我机械地给生活贴上的形而上学标签也被去除。读完后,我走到窗前,眺望着狭窄的街道。我凝视着辽阔的天空和数不清的星星,感到自由自在,华美光辉羽翼晃动,一股战栗袭遍我的全身。

“我是我所见的尺码!”每当我认真思考这句话时,就越发觉得注定要重新设计整个宇宙星系。“我是我所见的尺码!”心灵的财富是多么大啊!从深邃的情感之井到遥不可及的星辰,井水映照着星光,在某种意义上,星星就在井里面!

而现在,我知道我可以看见,我将整个天空无垠的客观玄秘看作一种必然,这使我想唱着歌死去。“我是我所见的尺码!”完全属于我的朦胧月光,逐渐被蓝黑色的朦胧地平线搅乱。

我想高举双臂,大声呼喊着胡言乱语,讲述着崇高而神秘的事物,为空洞事物无边无际的广袤赋予一种崭新的浩瀚品性。

但我控制住自己,变得平静下来。“我是我所见的尺码!”这句话变成我的整个灵魂,我将自己的全部情感寄托于它。冷硬的月光开始照亮垂下的夜幕,将一种难以捉摸的宁静洒在我的内心上空,犹如洒在心外的城市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