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黄昏(第6/28页)
当天晚上,我给萧伯伯说了科长第二天要来看望他的事。我没说对方也患病了,怕引起他的反感。萧伯伯先上来不同意,说我这个样子还有啥看头,没有轮椅连动都不能动,看了只会让他难受,请他不要来了。我劝他道:既然是一个法院里的同事,人家好意来看你,拒绝了不太礼貌,再说,有病又不是啥丢人的事,谁敢说谁就不得病了?他见我如此说,就不再反对,算是默许。
第二天上午,我把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摆了鲜花和水果,一边替萧伯伯按摩右臂和右腿,一边静等着对方的到来。门敲响了,我紧忙去开门,门打开后,尽管我预先知道来的是一个中风的病人,可对方的病态还是惊得我一怔:病人斜躺在一张轮椅里,嘴歪着,眼斜着,身子完全不能动弹,涎水不停地由嘴角向下滴着。在后边推着轮椅的病人的妻子,看见我,眼圈一红,眼泪立马要下来的样子。我见状一边急忙向她使眼色要她别流泪,一边接过轮椅向萧伯伯的身边推。原本无精打采坐在轮椅里的萧伯伯看见推近了的人,大吃一惊,急忙用力挺起身子叫道:小武逵呀,嗨,你小子怎么也中风了?那被叫作小武逵的男子闻言,呀呀呀地连声叫着,却一个字也说不清楚。萧伯伯忙用左手把自己的轮椅向对方摇近些,然后伸出左手抚着对方的头发说:别急,别急,我听明白了。你肯定在说你是喝酒喝的,对吧?你小子当年的酒量可是全院谁也比不过哩,还记得你逼我喝得烂醉的事吧?小武逵又呀呀呀地叫了一阵,他的妻子这时接口解释:他说他要知道自己会中风,当年打死他他也不会逞强喝酒了。萧伯伯笑道——他竟然笑了——过去的事咱就不再说了,反正也无法改变,要紧的是眼下要想开些。病已经来了,咱没有办法,只有接受了……
萧伯伯那天对武逵说的话,全是我想对萧伯伯说的。天呐,原来萧伯伯是懂得这些道理的,他可以用这些道理去解劝别人,却不能用其来说服自己。我估计得没错,那天武逵叔叔走后,萧伯伯的精神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不再愁眉苦脸了,愿意摇着轮椅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饭量逐渐增加了,气色也好了起来,也不再动不动就想发火了。我猜,他所以开始心平气和,是因为他看到自己熟悉的人中也有人得了与他相同的病,命运并没有独对他不公。我也是这时才明白,人是一种特别喜欢比较的动物,只要在比较中发现有人的处境比自己还糟,他就可能接受自己的糟糕处境。我们在陪护安慰病人时,这倒是一种应该加以利用的心理。
从此以后,萧伯伯就算安于轮椅上的生活了。他不再抱怨,不再恼怒,不再赌气,开始老老实实与轮椅做伴。每天早上起床后,他默默地让我把他抱到轮椅上,推他到卫生间里小解、大解,然后洗漱,之后吃早饭。早饭后,待我把承才送进幼儿园后,推他去公园呼吸新鲜空气;在他与别的老人说话时,我按摩他的右臂和右腿。临近中午,再推他回家,我做饭时,打开电视让他看看新闻。吃了午饭,我把他抱出轮椅——由于总是抱他,我的臂力也逐渐练强了,抱他时不再吃力——让他躺床上午睡。午休结束,再推他去公园与几个也坐在轮椅里的老人见面聊天。晚饭后,他再看一阵新闻,待我把承才哄睡,就给他洗澡,抱他上床。他的一天,除了睡觉,都是在轮椅上度过的。这对于一个练过武功、脾气暴躁、自视很高的男人,肯定是一种很不好受的生活,但萧伯伯终于低头接受了。
看来,人老了,有时你不得不低头,想一直像年轻时那样昂着头生活,难哩。
为了让萧伯伯的轮椅生活好过些,我开始对轮椅的种类与功能关注起来了。市面上在售的轮椅分两大类,一类是手动的,一类是机动的,因萧伯伯半边身子无力,机动的轮椅难以准确控制,容易出意外,不太适合他,所以我特别留意手动轮椅的品种和型号。我先后买了四个手动轮椅,一个是坐椅宽大柔软、可坐可躺的,且前边有横板可用来放水杯等用物,用来在春、秋、冬三季推他外出;一个是全用塑料制成、坐椅中间留有空洞的小型轮椅,供他大小便和洗澡用;再一个是两边扶手很高但坐椅较窄的,供他在饭桌前坐着吃饭用;还有一个全用实木做的轮椅,供他天热时候用。我没有让他抛开轮椅的本领,但我能尽力让他在轮椅上的日子过得舒服些。
时间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它硬是让萧伯伯最终习惯了在轮椅上过日子。待承才到了去小学读书的年龄,他已经能在轮椅上很熟练地吃、喝、拉、撒、洗、穿了,也能很自然地说笑了。我记得承才去上学那天,他含笑对承才说:小男子汉,到学校可要好好读书,争取将来能考上政法大学,然后也当一个法官。到那时,爷爷会把当法官的全部经验都传授给你!承才“咯咯”笑着脆声应道:好的,爷爷。不过楼下的二毛说他将来要去美国上学,你说我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