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黄昏(第21/28页)
我当时哽咽出声。为了不使他完全丧失治疗的信心,别自己先放弃希望,我提醒他:你的书还没有写完!他听后苦苦一笑说:大概上帝不喜欢读我写的书,不愿意我成为法学家,所以让我得了这种病,那咱就遵命不写了,甘心当一个退休法官吧……
这个晚上过去不到一个月,萧伯伯就完全失忆了,对再熟悉的事情都不复记忆,连家里的厕所都不知在哪里了。我帮他上完洗手间,他也已找不到自己的卧室。再一个月过去后,他连我也不认识了,常常望着我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的?
他们单位几个老同事来看他,他根本认不出了,还一个劲地怀疑人家是来害他的,指着其中的一个人说:你想干啥?你为何拿着手枪?你不是法警你为何持枪?是因为要开庭?我不信,你肯定是找借口从法警枪库里弄来的,你图谋不轨!我早就知道你想暗杀我,你的眼珠不停地转,肯定没安好心!就因为我给你判刑判重了?你杀了两口人,我当然要判你死刑!你不满你可以上诉,但你杀了我会使你罪加一等!罪加一等!我知道你枪里有子弹,子弹是7.62的,威力很大,弹头蹿出时会带出很大一块肉。我晓得你已经让子弹上了膛,你手指扣着扳机,你想吓唬我?想验证我的胆量?想看看我是不是一个男子汉?好,你开枪吧!开吧,大不了就是个死,怎么死不是死?人谁不死?死在你手里也好!好!好!直把对方说得哭笑不得。几个老同事那天告辞走时都不停地摇头叹气……
又过了几天,他开始与一个看不见的人拌嘴吵架,反复说着:你为什么强迫我吃辣椒?为了我好?哼!吃辣椒究竟有什么好?可以刺激食欲?我看不出!我的食欲本来就很好!可以去体内的湿气?不见得!再说人体内有多少湿气可去?可以让血流加快,吹牛吧,反正吹破了牛皮不让你赔钱,吹吧!我就是觉得辣舌头,还让胃里难受,关键是大便时肛门辣得受不了。你当然不疼,你只叫我吃,你当然不疼,可我疼!我疼!……
有一天,他似乎为停自行车的事与一个看不见的人吵:你凭什么不让我把车停在这儿?这是你家的街面?谁给你的权力来阻止我停车?你是不是存心要与我捣蛋?我告诉你,我立马就可以去法院起诉你!你不相信法院里会立案?好,咱们走着瞧,我一定要让你赔偿我的时间损失!一定要让你赔礼道歉,一定要让你为你今天的行为后悔一辈子!你不信?好,你等着法院的传票!你等着……
有时他一吵就是一两个钟头,根本劝不住,你越劝,他越吵,特别是在半夜里,他吵起来你一点儿也没有办法,你只能听着,直到他吵累了,自己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他好像是认为有一个人要伸手搔他的胸部。他不停地用他那只能动的手去挡开那只看不见的手,边做挡的动作边自言自语:你走吧,拿开你的手,我痒得厉害,我烦!你不能这样开玩笑,我讨厌!你走吧走吧,我不想看见你!到后来,他不再说话,只一个劲地做推挡的动作,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脸煞白煞白。没办法,我只能抓紧他那只手,怕他累坏了。
病情再发展下来,就是他说话语无伦次,声音含混,声调一上一下,词语颠倒,你根本辨不清他在说什么。承才是与他最亲的,过去只要一放学,总要先跑到他面前叫几声爷爷,说一阵在学校里的情况。他也总要抚摸一阵他的脑袋,嘱他早做完作业。可现在,他望着承才一脸陌生,说的全是莫名其妙的听不懂的话。承才也有些害怕了,进屋望着爷爷却不敢走到他身边。承才哭着问我:爷爷这是咋着了?你快救救他!救救他呀!
我心急如焚,手足无措。
最令我震惊的事情发生在一个早晨。那天早晨,因为承才要参加学校组织的郊游,需要我亲自把他送到停在小区大门口的一辆大巴车上,所以我比平日晚了一会儿叫醒萧伯伯。待我送承才上了车返回家后,忙去打开萧伯伯的卧室门准备叫醒他。门一开,我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浓到几乎把我熏得喘不过气来。细看时才发现,原来萧伯伯提前来了大便,痴呆的他大约直觉到了不舒服,便伸手去裆里抓摸自己的大便,抓一把朝自己的身上一抹,再抓一把再一抹,直抹得满身都是,连脖子里都有。天呀,这是我从事护理工作以来见过的最糟糕的事。我慌慌地打开窗户,急急地止住他乱抹的手,手忙脚乱地脱了他的睡衣,急切地把他抱到洗澡专用的轮椅上推去洗了个澡。待我把他擦洗干净,换上衣裤,再把自己洗净,将卧室打扫一遍,卧具换完,累得几乎要虚脱了。当我坐在一脸呆然的萧伯伯身边大口喘息时,我真想大哭一场!天呀,当初那么爱讲究的一个人,竟会变成了这个模样?那一刻,我想起了萧伯伯在我制止他自杀之后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