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9/15页)

“你怎么知道?”

她心里不可名状地一阵痛楚,仿佛又闷又狠地上了一记当。那个死而复生、老成稳重的四星——在那四星身上她寄托了全部依赖、希望和那一点“真”——突然没了,有的仍是最初这个疯疯魔魔的、活不下去也死不了,让人恐惧、怜悯加嫌恶的男人。

她纳闷是什么造成了他的演变:“你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想事情?……”

“我没想。”他搅掉一把牌,手指忙乱地洗,再摆出另一把牌。“我已经想好了,没什么好想的了。”

“想好什么?”霜降心里的痛楚愈发深了。不久前,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出去了,给了那个像长兄一祥可靠可亲的四星,而这时她看清那个四星是不存在的,那个四星只是伪装。

“想好怎么离开。我必须提前走,你跟我走,淮海的事一定会提醒人们:程四星还活着,还在程家大院的监护下自在着。他们一定会重审我的案子,把我投进监狱,彻底清查我国内国外的存款。那我就完了。上次我自杀未成,却使我想透许多事,这辈子没一个人真正对我好过。

我父亲没对我好过: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我母亲对我好,只是为了弥补我父亲对我的虐待,再说她对每个孩子的好都奇怪地掺有拉拢讨好的意味,她想在母子母女情感之外建立一层私交,靠它来削弱父亲的影响和权威。她没成功,因为她不是孩子们理想中的母亲。我曾经的老师、同学对我好过,那因为我是程家子弟。我离婚的老婆对我好过,因为她想做程家少奶奶。我孩子对我好过,因为我使他们喝上进口橙汁。只有你是惟一对我好的人,小乡下妞。尽管你害怕我,心里嘀咕我是个怪物,却仍对我那么好。而且在我最背运背时、无人理睬的时候。我住院三个月,只有你按时来看我,有次你以为我睡着了,坐在床边挑了一中午西瓜籽。从那时我就想,是你救活了我,不是医院。我要是还剩下一点儿人味,就全给你吧。这个国家怎样,这个家庭怎样。我不管,也管不了,而要你幸福开心,我是办得到的。”

霜降完全没料到他会讲这样一番话。她没想到自己在这个厌世者心里竟会有如此重要的位置。是感动还是反感,她拿不准。他神情中有种灾祸的预兆,他许诺予她的幸福也好开心也好都将等她幸免于他的灾祸之后。

果然四星向她讲起他的计划:他已订好飞广州的机票,从深圳出海关,所有的出国证件他都办齐。“你干万不要有任何流露!……”他说。

“……我也走吗?”

“你当然和我一起走。怕啦?”

她不语,看着又激动又振奋又阴沉的四星。她过去怎么会对他的秃顶无偏见呢?一个男人的秃顶竟是这样不可忽略的残缺!

“不用怕,我完全安排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保险。找知道你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许多事,逼到头上,做也就做了!”

她想:谁逼我啦?我好好一个人做什么要逃?他当然得逃。过两天,也许明天就有警察来这院,铐他走。我没罪没错逃什么?一逃不就逃出罪和错来了?生活对于他,只剩一个死,一个逃,他当然两者择其轻。我呢?我的生活离死和逃太远,没人逼我,我干嘛白己把自己往这两条绝路上逼啊?……

四星开始用低哑紧张的声向她关照每个步骤。他安排得很周密,每一步都有几种应紧措施,比如香港出不了关,他已买好飞云南的机票,云南天高皇帝远,先混两天,发现没危险就过中缅边界。“绝对万无一失的。”他说。

“什么时候呢?”她问。

“明天晚上。”

“这么快!……”霜降眼瞪得自己都感到眼眶胀。“就再不能回来啦?……”

他表示理解地与她一起沉默,与她一起思前想后了会儿,说:“小乡下妞儿,我会对你好的。我会疼你宠你惯你。我们会有自己的个孩子,我们种花种果树。我的钱够我们朴素体面正派地生活到死。我再不会有亲人了,除了你。”

“要是走不了呢?……”

“这样:我们过海关时各走各的,万一有人盯上我,你就走你的,装不认识我。香港我有很多熟人,你按地址去找他们。”他摸摸她的脸:“我知道你很灵。”他笑得几乎是巴结或讨好的了。

“两个小家伙呢?不成两个小孤儿了?……”

“我妈会照顾他们。我留下足够的钱,将来我还会寄钱回来。你操的心真多,他们喜欢玩具糖果远超过我。”

灯熄了很久,霜降仍感觉四星那沸腾作响的脑子。他的脑子先于他已登上逃的征途。可我干嘛逃呢?我一个来自农村的清白女孩这一逃就逃出了清白无辜的背景。逃,只能离无辜远,离罪恶近。刚才他的身体俯向她时,她使劲闭着眼,使他人为地远去,似乎他就是罪恶本身。为什么她认识他这么久竟头一次在他身上意识到罪恶这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