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10/15页)
原来自己心里仍藏着对是非的基本衡量。他在她身上动作时,她想,那个基本衡量使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爱这秃顶男人了;而没有爱,那一点点“真”在这场关系的支撑中显得不胜其累。
天半亮她发现四星那一边床是空的。目光扫一圈,他在风那头接着玩他的牌戏,背向她,动作抽风一样不由自主。他显然又是一夜不眠、他的策划逃生半点从容也没有。
霜降那天照常去上班,衣袋里的那张飞广州的机票丝毫未影响她踩缝纫机的流畅,缝纫机一会儿念叨着:要走、要走、要走;一会儿又嘀咕,不走不走不走。“要走要走要走”时,她脑子里是个实心实意的四星,那个四星不管他前半生怎样缺德作恶,后半生会以她来补过。并且正因为他充满罪恶、对一切都怨恨厌倦,包括对他白己,他对她的那点“真”才真得动人,才凄楚地美,才赢弱得惹人怜惜。是那怜惜催她“要走要走要走”。而“不走不走不走”却使她站回社会公德的立场,云看那秃顶男人,他的罪恶使他永远保存那点陌生,使她永远保存那点敌意,使两人之间永远保存那点对立。在他俩“种花种苹果”的未来,那幸福和开心成为不可深究不可细品的东西,否则就会永远品出其中的无耻和丑恶。
霜降毫不分心地踩着缝纫机。她脚边有个极小的,准看了都不会以为她要出远门的旅行包,那里面仅装有两三件内衣和洗漱用具。她打算听从缝纫机读出她心里所有的争执以及最后的决断:走,或不走。
车间日常的每一天都漫长得令人沮咒,这一天却那样短,“要走”和“不走”刚打出一个回合,大半天已过去。
下午有人喊她到厂门口接电话,一定是四星,昨夜那么多筹划、叮嘱、恐吓、抚慰还嫌不够,到临头还要再叨咕几个“万一”,没有那么多“万一”她已够紧张了。她抓起话筒。
“嗨,霜降!可找着你啦!”
她喉咙一下发噎。
“我出院啦!家里的小阿姨告诉了这个电话号码。你四点下班,我在你厂门口等你。四点,就这样决定啦!”
大江挂断电话。她再一次被人“决定”了。
她没想到这个瘦削的、穿一身蓝、脸上也带秋风的拄拐的男人是大江。只有那双眼还有他曾经的虎气。但几句话的往来,大江在她眼里又是俊气的了,是种磨难的俊气。他不愿承认的他的生活和情感的磋跌,他的容貌全承认了,它呈现漂亮的幽暗和动人的成熟。
她问起他的腿伤,他答仍在恢复中,因为伤在膝部,所以目前它不能随意曲直。他随而问起她的学习、工作,她心不在焉地答复他这个也还好那个也还好。见他站着吃力,她建议他们坐到汽车站候车的板凳上去。她希望他别提他的家,淮海的事,也别提兆兆。就让他们最后肩并肩坐一会,对她与他之间那段情谊无声地说声“别了”。
他却偏偏不肯无声,坐下不久他便问她(几乎是质问):她为何失约,再没去医院看他?她抱歉地笑笑。她没提兆兆。
他偏提。兆兆十月回来啦。十月己成过去,那该是你们相约“白头偕老”的十月。
“现在她又回日本了。我们的事结束了。我们都松口气儿似的。”说着他胸脯大大起伏。
霜降看着他,什么话都像不得体。
“我的论文已经通过,反应极好!等我的腿完全康复,我还要到边远地区去,从最基本的做起,去带几年兵。兆光怎么可能和我到沙漠、丛林去呢?我最终会成为一个有学问也有实践的军事家,成一个完全不同于我父亲的将军,从我开始否定草鞋贵族的血统。我得向人证明:我的成功不是从父亲的权势中来,而从沙漠丛林,从学识中来,从思想中来。兆兆绝不肯去做一个中层军官的妻子,陪他穿过沙摸丛林。你会的,霜降。”
“啊……”她似乎听不懂他自负、认真、孩子气的规划。
“这样对你说太突然了。也许有些心血来潮。让我再好好想想,这不是闹着玩的,光凭喜爱远不够决定这么大的事,我对妻子的要求很严。你好好读书……”他拿起她的手,像在想一句鼓舞激励的话,却只是加重语气,将她手狠狠一握,又连说两句“好好读书”。仿佛只要她好好读书就能消除他对她长久存有的那点轻视和嫌弃。仿佛仅差一个“好好读书”,她就够得上他心目中那很严的妻子标准。仿佛“好好读书”能抹煞她在远乡陋屋的出生和成长的背景。女学生是许多美好东西的起点和象征。
在她与四星约好见面的时间,她在夜大学的课堂里“好好读书”。她甚至没去想象四星在这个时间怎样在机场候机厅步履错乱地找她,怎样进一步退两步地往登机雨道里走;怎样几回往椅子上落座又几回站起;怎样在飞机升空时就着震耳的轰鸣骂了一声或干嚎一声,接下去他那从不为任何人哀伤的心涨起来,奇迹般地涨出泪。他意识到没了她这征途才真正意味着逃亡,才真正提醒他的一去不返。霜降不去做任何想象的同时已把这一切都想象了,正因为她竭力回避想象,想象才越发强烈,强烈得她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