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 切叶蚁(第2/5页)
情况是,我和弟弟对父亲都没有记忆,至于妹妹,甚至打从出生就一面也没见过。如果想见见父亲,就只有看一看收藏在母亲的吊坠里的小相片。那是一个锡制椭圆形吊坠,表面刻有蜂鸟图案,是这一带土特产店批量销售的便宜货。母亲碰到什么事,比如夜里入睡前,哪个孩子发烧时,又或者从农场主那里拿到了特殊奖金的时候,她就紧紧握住它,一边留神着不让外祖母发觉,一边轻轻亲吻它。如果是外祖母不在的时候,她会为了我把盖子打开。只不过相片过小,看不清楚,而且由于变色、脸部正中起皱的原因,父亲总是流露着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仿佛明明做出了滑稽相却没有人捧场乐一乐似的。
外祖母是一个要强且聪明的人。在我父亲,也就是她女儿的丈夫下落不明、中断汇款以后,她默默辛勤地搞起了家庭副业。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让外孙外孙女生活得好一点,同时也出于不愿被村里人同情的好强心理。跟不干不脆仍在盼望着父亲回家的母亲不一样,外祖母把不可能的希望之类干干脆脆地一刀两断了。
说到外祖母的身影,最先浮现心头的,是她坐在窗边的桌旁专心致志阅读着什么的背影。尽管没接受过正式教育,她却喜欢读读写写。有一位行商大叔极其偶然地会从城里过来,她一直把从他那里分得一些旧报纸旧杂志当作胜过一切的乐趣。不管被油脂浸得黏糊糊也好,封面破损也好,只要上面印刷着文字,对外祖母而言就是宝贝。她弓着背,长时间地埋头阅读,从纸张的一角到另一角,一直到广告的最后一个字。这些印刷品从没被扔进炉灶里烧掉,而是很爱惜地依次叠放在外祖母的床底下。总有一天对外孙外孙女有用——这就是理由。当然,我们兄妹几个不大明白这些脏兮兮的纸头有什么意义,相反地,甚至对逐渐变色、被压塌了的、小虫子大量孳生的纸头地层感到恐惧。半夜醒来想上厕所的时候,“没准爸爸被外婆杀死了,就埋在那地层里面”之类的胡思乱想就会攫住我。
那三个人的突然到来,是在一个干燥的、蓝天令人心旷神怡地舒展开的礼拜天上午。母亲一如往常出门去了农场,外祖母背着妹妹上井边刷锅,我和弟弟在地上画画玩儿。
“很抱歉,百忙之中打搅您了。方便劳驾一下吗?”
仰头看声音发出方向的一刹那,我不知怎的慌了手脚,把小棍子猛地一扔,拉住了弟弟的手。因为,他们的说话方式和他们的彬彬有礼正相反,总觉得有点儿结结巴巴;再说三个人的长相全都非常奇怪:头发笔直,梳得一丝不乱的;肌肤光滑;身材短小;还有漂亮的手表、淡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和眼镜……什么都显得怪异。
“请问您家主人在吗?”肩上背着照相机、貌似最年长的男人询问。
“主人就是我。”
外祖母慢慢站起身,一边保持着警惕,一边以不失威严的态度回答道。年纪较轻的一个人冲她背着的妹妹微微一笑,妹妹登时哭了。
“失礼了。我们,是在森林自然保护区,从事昆虫的田野调查的人,其实特别有一件事想恳求您……”
外祖母伸直腰,晃悠着背上的妹妹,直勾勾盯着对方的眼睛等待下文。他们的眼珠呈深邃的乌黑色,深不见底,和我们又是不同种类。
“如果不麻烦的话,能恳请您让我们听一小时的收音机吗?”
“收音机?”
“是的,是收音机。”
三个人一齐鞠躬。外祖母在裙子上擦了擦湿手,弟弟重又紧紧捏住了我的手,妹妹没完没了地哭个不停。
他们是以昆虫为专业的研究者,住在森林自然保护区的营地里,已经持续观察了半个多月。当时,我对于日本在哪里、是怎样一个国家,一无所知。正因为不了解,就觉得是一个位于遥远得没有尽头的地方的国度,花上一辈子也抵达不了。
他们三个人全都彬彬有礼、温和沉稳,不见一丝邪恶的样子。与外祖母交涉的年长的那位被称作“老师”,剩下的两人好像是助手。一人身穿带有许多口袋的紫菜色马甲,惹妹妹哭的那位耳垂上长着黑痣。
结果,外祖母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把收音机摆到餐桌正中央。等大家围着它坐下时,起初的不知所措不见了,相反,我的心中充满了兴奋异常的期待,似乎意想不到的事情即将发生。
“实在是,十分抱歉!”
“太不好意思了!”
“真的是非常感谢!”
他们各自反复说着道谢的话。由于进来了三个成年男子,屋内突然变得狭小了。小小的餐桌坐满了,我和弟弟紧挨着身子坐在一张椅子上。
“今天,有一档节目,无论如何想要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