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云端上的巨人(第5/10页)
早上,他下楼吃罢早饭,见到了银行家的妻子。没等他开口,她就先跟他打了声招呼,大步走上前来,张开双手,仿佛在表示最热烈的欢迎。这个女人还很年轻,富有弹性的长发,丰满挺翘的臀部。她用悦耳的声音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说:“我是彼得的妻子。”她窄窄的肩膀,窄窄的胸部,很迷人: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威利想。接下来关于她的一切就都不如那第一眼的感觉了。她不过就是一副笑脸和一副喉咙。
威利想:“我必须想清楚,为什么我和这些人在一起会觉得不自在,那位土邦主在街角俱乐部也有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冷遇,在十五年后报了这个宿怨。我的感觉不一样。我没有觉得自己受到了冷遇。相反,我觉得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乐意会会银行家邀请的客人。我只是觉得,我忍受这样的场合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期望培养任何人,也不希望被任何人培养。并不是我认为他们太物质。这世上没有比印度富人更物质的了。但是树林和监狱改变了我。经历过那种生活,人不可能一无改变。我已经抛弃了那个物质的自我。必须如此,为了生存。我看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事物的另一面。”这些话突然涌入他的脑海。他想:“这些话原本可能有某些含义。我必须弄清楚这些话意味着什么。这里的人不懂什么叫虚无。我在树林里见识过物质的虚无,以及随之而来的精神虚无,我那可怜的父亲一辈子都在忍受后者。我觉得这种虚无已经刻在我的骨头里了,我随时可以回到这虚无中去。如果我们不理解人们的另一面,比如印度人、日本人、非洲人,我们就不可能真正理解他们。”
银行家一直在和罗杰谈论生意上的事,手里摆弄着那个高尔夫球座,就像在数念珠似的。他们从刚才谈话的房间出来之后,银行家带着罗杰、威利、画廊老板,以及另一位刚刚到达的客人,参观了他的一些收藏。他做了一次环球旅行,拜访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像出访的国家元首那样,带回了许多别人赠送的礼物。有些礼品被陈列了出来,其中有不少被他嘲笑了一番。他特别嘲笑了一只高大的蓝色瓷瓶,半透明的瓶身上粗糙地绘制了一些当地花卉。银行家说:“它可能出自当地经理的夫人之手。那种地方长夜难遣啊。”那瓶子底部很窄,瓶口又太宽,手指一碰就晃个不停,已经摔倒过好几次,上面有一道长长的斜缝,而且已经磕掉了一块。
而罗杰,也许是因为谈生意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带着怒气——这在他可不寻常——挑衅似的说道:“我看这瓶子很漂亮。”
银行家说:“是你的了。我把它送给你。”
罗杰说:“带走太麻烦了。”
“一点儿也不麻烦。我会叫人把它包好,送上火车。珀迪塔肯定用得着它。”
第二天下午,用人们果然就那么做了。罗杰最终买下的头等车票终于等到了他所期待的见证人,而他也避开了他最害怕的羞辱。但是,在付小费的时候,他一冲动,给了用人十英镑。
他对威利说:“我坐在车子里一路都在想究竟该给多少小费,为了那个可恶的花瓶惹出来的麻烦。最后我决定给五英镑,但事到临头我又改了主意。这都是因为那个狂妄自大的家伙。我就这么随他侮辱,他送我那个破瓶子就是想侮辱我,而我过后还费尽心思给他找借口。我对自己说:‘他就像个小孩子。他对现实世界毫无概念。’总有一天,某个毫无顾虑的人会狠狠地羞辱他,然后魔咒就解除了。但是在那之前,对于像我这样的人,他仍握有权力。”
威利问:“你说,到时候狠狠羞辱他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你?”
“现在看来不会是我。我顾虑太多。我有太多事得靠他。不过到最后,我想我会的。当我父亲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的时候,他的性格整个儿变了。他原来是非常绅士的一个人,那时候却侮辱每一个来看望他的人,侮辱我母亲,我哥哥。侮辱他的每一个生意伙伴。说的话刻薄极了。对每一个人他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毫无顾忌。死亡将临,他可以这样了。我想可以这么说,对我父亲而言,临死的那一刻是他最真实、最快乐的时刻。但我可不想那样死去。我想要另一种死法。像梵高那样——我在书上读到过——安详地抽着烟斗,同所有人、所有事和解,不记恨任何人。但是梵高有资格浪漫。他有自己的艺术和事业。而我父亲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当中没几个人有。现在,我已经能看到自己人生的终点,我觉得我父亲其实也有他自己的东西。这使死亡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