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云端上的巨人(第3/10页)

那个穿条纹裤的人(也许是东欧人),开始了威利早有耳闻的收拾行李的工作。但因为此人来自东欧,所以威利并没有像罗杰预料的那样忐忑不安。

威利坐在梳妆台旁,那个人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就在翻看《物种起源》。打开书中的插图时,他瞥见一个小小的柳条花瓶或容器,里面放着几支削好的柏木色铅笔。就像罗杰家他房间里的那个小篮子。之后他又看见一个小水晶球,实心的,很重,从上到下刻着一道道平行线,顶上有一个小孔,插着长长的粉红头火柴。这也和罗杰家他房间里的那个玻璃球很像。罗杰出人意料地把她带到一种不属于他的富丽堂皇面前,让她敬畏,就像一个穷人带着来客去参观镇上最漂亮的房子——正是从这里,或许也从其他地方,甚至从她还是姑娘时见过或了解的一些地方,珀迪塔得到了一些有关室内装饰的想法,尤其注重一些细微、次要并且容易做到的东西。威利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与此同时,想到自己的种种感受,他不免心情沉重,那一刻他感到黑暗近在咫尺,那每个人都置身其中的黑暗。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浴室。浴室建在这间布置古旧的房间内部,隔墙很薄。墙纸的图案很夸张,尽情铺展的绿色藤蔓使人觉得空间开阔。不过有一面墙上没贴墙纸,没有开阔的感觉,而是贴满了书页,来自一本叫《画报》的旧画报,维多利亚风格的窄窄的灰色专栏,穿插着描述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情的线条画。这些书页都是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画家或记者(极有可能是一身兼二职)大概是通过海运将自己的画作或速写寄到编辑部;然后在画报编辑部里由一名专业画家修改整理,后者很可能全根据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一番;一周又一周,这些插图,这些先进的新闻业的产物,以当时最先进的方法印刷出来,为感兴趣的读者描绘发生在大英帝国及其他地方的大事小情。

威利觉得大开眼界。在这些糊在墙上的书页中,历史如在眼前,触手可及。他读到了反英大暴动后的印度,读到了非洲的开发,读到了军阀混战时期的中国,读到了南北战争后的美国,读到了牙买加和爱尔兰的叛乱,读到了尼罗河源头的发现,读到了维多利亚女王,似乎她尚且健在。他一直读到日光消退,那些小字在昏暗的灯光下已经难以辨认。

这时有人敲门。罗杰进来了。他一直在和银行家谈生意,看上去很憔悴。

他看见梳妆台上的那本书,问道:“你这儿是什么书?”他拿起书来,说:“噢,这可是初版。他就喜欢把这些书随意摆放着让客人翻阅。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这次我那儿是一本简·奥斯汀的小说。”

威利说:“我一直在读《画报》。就在浴室里。”

罗杰说:“我浴室里也有。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用他们的话来说,我有一个癖好。有一段时间我常去逛查令十字路那儿的书店。现在已经做不到了,情况不一样了。一天,我在一家书店外面的人行道上看到一套《画报》。很便宜,一册只要几英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画报》非常有名,是《伦敦新闻画报》的前身之一。这套《画报》装订得整整齐齐。那时候的人常常这样做。也不知道是杂志社装订的,还是图书馆或者订阅的人装订的。我只能带两册回家,还得坐出租车。我说过,它们块头很大,而且相当重。那时候,我刚开始和这位银行家交往。我渐渐开始体会到骨子里的利己主义者对他周围的人的巨大的影响力。事实上,我不知不觉地开始向往这种影响力。在聪明人——比如我——看来,利己主义者在某种意义上是很可怜的,因为他像我们中的其他人一样,没有意识到那些荣耀之路只能通向坟墓。而聪明人正是这样入彀的。一开始他俨然屈尊俯就,最后却沦为弄臣。不管怎么说,我来这里之前刚看到那套《画报》。这位大人物还在向我献殷勤,而我实际上已经入彀。我不是在玩文字游戏。他给我看了他的一些图片,告诉我他是怎样收集到这些图片的。而我不甘示弱,告诉他我最近是如何弄到那两大册《画报》合订本的。我有点儿吹嘘。他当然不了解《画报》,于是我就炫耀了一番自己对这本画报的了解。吹嘘完之后,我就想,回到伦敦应该再去搞几本《画报》来。但我一无所获。我们的这位朋友已经派了辆大车把那些画报一股脑儿全运走了。这是他妻子的主意——把《画报》的书页贴在卫生间墙上。以后如果这房子重新装修,或者易主,改成旅馆什么的,所有这些书页就会被扔进工程队的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