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云端上的巨人(第2/10页)
他想:“工作,工作。如果工作是一种使命,是人的追求或自我完善,那样的工作是崇高的。但我现在看到的只让人觉得可怕。”
再见到罗杰的时候,他说:“如果你能让我在这儿再住一段时间,我将十分感激。我得好好考虑一下这整件事。你说得对。多亏你提醒,我才没有走错路。”
第二天早上,珀迪塔来到他房间,问他:“他有没有告诉你他那个相好的事?”
“我们谈了别的事情。”
“我很好奇他是否会告诉你。罗杰很鬼。”
一天,罗杰对威利说:“我的那位银行家邀请你共度周末。”
“那个穿睡袍的人?”
“我向他透露了一点儿你的情况,他听了很兴奋。他问:‘是国大党的人吗?’他就是那种人。什么都知道,谁都认识。或许他会给你些建议,谁知道呢。这也是他能成功的一个原因。他总是留心新人。从这个角度看,你可以说他一点儿都不势利。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可是势利得超乎想象。”
在他们出门度周末的前两天,罗杰说:“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他们会开你的行李箱。”
威利说:“听着像监狱。监狱里向来是要开你的行李箱的。”
“他们会接过你的手提箱,当你上楼走进你的房间时,你会发现有那么一个穿条纹裤的人已经把你所有的衣服和其他东西都从箱子里取出来分门别类地收拾妥了。他们就当你知道东西都在什么地方。如此一来,你在用人们面前毫无秘密可言。这会让你大吃一惊。你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会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我时常想要以牙还牙,带个肮脏的行李袋,装些破烂货,让他们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他们。但我从来没有这么干过。我总是到最后关头没了勇气。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到了那边,那些底下人会打开检查,所以我总是仔仔细细地收拾行李,几乎有点儿像在布置展品。但你可以试试,可以想办法羞辱他们一下。你是个外人,你做什么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没有多少人知道如今还有这种豪宅用人存在。他们能看穿你的心思,他们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架子。他们让我不舒服。我觉得他们有点儿阴险。我看他们从来就很阴险,这些豪宅里的用人。如今,他们让每个人都觉得难堪,从男管家和主人身上就能看出来,他们会装得家里有这么一堆用人很平常。我那位银行家有时候还喜欢假装人人都有个管家。”
星期五那天,他们(还有他们的手提箱)坐了辆出租车前往火车站,路上罗杰说:“我会和这个银行家搞在一起,其实是因为珀迪塔。你信不信,我就是为了要让她记住,要她知道我认识的这个人,他家的房子比她那个情人的大十倍。我也不是要她离开那个情人。才不是呢。我只是想要她看清楚,他这个人和其他人相比,究竟处于什么地位。我要她感觉到自己有那么一点儿龌龊。对我而言,这可真是一场灾难!”
到了火车站,罗杰说:“这种时候我总是买头等车厢的票。不过这次我想我就买二等车厢的好了。”他扬了扬下巴,仿佛在表明他的决心。
威利和他一道排队买票。轮到罗杰的时候,他要了两张头等车厢的。
他对威利说:“我不能那么干。有时候他们会到站台上来接人。现在我会说这种过时的蠢事我根本不在乎。但事到临头,我可不敢让一个讨厌的用人看见我从二等车厢里出来。我恨自己的不争气。”
头等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不免令人失望,因为没人看见他们坐在这里。罗杰沉默着。威利搜肠刮肚,想找个话题打破这沉闷的气氛,但他想到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能牵扯上他们这次奢侈的旅行。过了很久,罗杰开口了:“我是个胆小鬼。但我了解我自己。我做的每件事都不会出乎我的预料。”
当他们到达车站时,站台上并没有人来接他们。那个男人穿着制服,没戴帽子,坐在停车场里一辆普通大小的车子里,等着他们找到他。但这时罗杰的心情已经轻松多了,能够派头十足地对付那个司机了,虽然不免有些夸张。
他的主人在豪宅的台阶下面迎接他们。他一身运动打扮,一只手上摆弄着一样白色的东西,威利觉得那像是一颗拔下来的臼齿——他没见过高尔夫球和球座。那人看上去严厉、冷酷、体格强壮,就在他们见面的那一瞬间,他的全部精力,罗杰的,威利的,以及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那个大腿粗壮、穿着条纹裤的用人的精力,都倾入了这场装腔作势的好戏,仿佛这样一幢房子前面的这样一种欢迎仪式,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威利觉得,这一刻笼罩着一种虚幻,或者说,一种难以把握的现实。这和他当初在树林里和监狱里时的感觉很像,仿佛远离了周遭的人和事。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和罗杰分开了,然后就顺从地——像在监狱里那样——跟着一个用人,也没细看房子里的陈设,就来到了楼上的一个房间。窗外是一大片田野。威利在想他是该下楼去田野里散步,还是该待在房间里躲着。下楼问路去田野里,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有些压力。于是他决定躲着。梳妆台的玻璃护板上放着一本装帧结实的旧书。是一本旧版《物种起源》。这件窄窄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印刷品——文字由于年深日久而漫漶不清——以及那起皱的故纸和容易令纸张起皱的陈年油墨散发出的气味——让人联想到当时阴暗的印刷厂和忧郁的排字工人——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