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安全之家(第2/7页)

威利想:“我有一次对博杰·纳拉亚脱口而出说了句‘是个好问题’,他就耿耿于怀了好长时间。积习难改,这个人提到吃冷饭的时候,我嘲讽地盯着他。现在他成了我的对头。他会叫我难堪的。就像博杰·纳拉亚想要看见别人眼神里的恐惧,他一定想要看到我眼神里的嘲讽变成恐惧。”

他的敌人有个绰号叫“爱因斯坦”,接下来的几个月,威利听说了不少有关他的传闻,在革命运动中颇具传奇色彩。他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一位小学老师发现了他的数学天才并竭力提携,使他获得了农村环境里最好的教育。他们家从来没有人受过高等教育,家里人做出了很大的牺牲,才把这个年轻人送到邻近的小城去读大学。他以每月十五卢比的租金在一个洗衣工家的阳台上租了一个房间,更确切地说,租了一个六英尺长四英尺宽的空间。狭小的生活空间及其低廉的租金是他的故事的传奇性的一部分。

爱因斯坦住在洗衣工家的那段求学生涯尽人皆知。他五点钟起床,整理床铺,打扫住处(威利以为那花不了多少时间——成见作祟)。然后洗涮锅碗瓢盆(他从不和洗衣工家混用这些东西),在阳台一角的炉子上生柴火煮饭。威利发现,故事里的爱因斯坦作息表并没有留出拾柴火的时间;也许捡柴火的日子,爱因斯坦会四点钟起床。饭熟了他就吃饭,然后去上学。下午放学回来就洗衣服,他只有一套衣服。然后再烧些吃的,大概还是米饭,吃了就上床睡觉。功课是在做家务的间隙完成的。

到了理学学士学位考试那天,爱因斯坦看见第一页考卷上的第一道题就懵了。脑子一片空白。他觉得应该给父亲写一封信,为自己的失败道歉。于是他开始动笔,但写着写着,解第一道题的一种全新的方法突然浮现在他脑海里。接下来的试题全都迎刃而解,而他全新的解题方法在大学里引起了轰动。人人都知道了那封使他如在梦中一般想到了解题方法的道歉信,他开始被说成是二十世纪印度数学天才中的一员。这种说法得到了他本人的纵容,最终开始影响他的生活。他在一本印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数学论文,反响很好,他自以为已经开始纠正爱因斯坦的错误了。他的这种认识很快转变成了狂热。他失去了大学里的教职而且无法谋到新职位。他再也没有发表论文。他回到了老家,丢弃了所有读书人的行头——裤子、衬衫、鞋子、袜子。他梦想着摧毁这个世界。后来革命运动爆发,他就加入了。

威利想:“这个人不可能发起一场革命。他憎恨我们所有人。我必须去找坎达帕里和他那一派的人。”

随后,他在一个经常去的小城的存局候领处拿到了萨洛姬妮的来信。

亲爱的威利:

爸爸病得很重,静修处的工作全都停了。我知道你会想,这对世界而言算不了什么重大损失,但我现在有了新的想法。不管你怎么想,我觉得静修得是一种创造。我想,这就是死亡临近对我们的影响。另外,还有一个坏消息,对你来说可能更糟糕:坎达帕里的情况不妙。他正在丧失控制力。一位正在丧失控制力的革命者是最软弱无能的。那些崇拜强权人物的、想分享他的强权的家伙,纷纷离开了这个弱者。他的软弱变成了一种道德缺陷,变成了对他所有理想的一种讽刺,恐怕这正是坎达帕里及其追随者所面临的境况。我觉得我把你丢进是非窝了。不知道你是否有可能回到约瑟夫那儿去,但说不定约瑟夫自己也难脱干系。

威利想:“现在去担心约瑟夫以及他那可恶的女婿——此君令那套公寓充满了紧张感——已经为时太晚。想要弄清真相的人最虚荣最可恶了。我当时一看到他女婿那副自鸣得意、笑容扭曲的嘴脸,就觉得会出事。”

有一天博杰·纳拉亚说:“新来了一个有意思的人。他有一辆三轮摩托出租车。他们家属于纺织工阶层,但出于某种原因,可能是得到了哪位教师的鼓励,也可能是学习某位朋友或者远亲,或者是受了什么污辱,他野心勃勃。这种人往往会被我们所吸引。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而且他们觉得还要加快速度。我们在革命运动中对这类人做过研究。我们研究过农村的各个种姓。”

威利想:“你是我的朋友,博杰·纳拉亚。但这人的经历也正是你的经历。所以你才这么理解他。”但是片刻之后,因为觉得即使在思想上也不能背弃朋友,威利又想:“也许这也正是我自己的经历。也许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处境。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些人这么难对付的原因。”

博杰·纳拉亚说:“他来找我们的人。他邀请他们去他家吃饭。在警察镇压厉害的时候,他拿自己的房子给他们作藏身之地。我想他或许可以帮忙做些信使的工作。我们应该去考察一下他。他的经历和爱因斯坦有点儿像,但没那么光彩夺目。他去了一个小城读书,但没拿到学位。家里人不得不叫他回到村子里。他们付不起城里十或十二卢比的房租,也付不起二十或三十卢比的膳食费。真是可怜!你听了都想哭。他回到村子里后日子很不好过。他已经完全习惯城市生活了。你知道他在城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上午去小茶馆或宾馆,喝咖啡,抽香烟。花上半卢比去简陋的小电影院里坐坐。整天都穿着鞋子和袜子。穿着裤子,衬衫的下摆塞在裤腰里,走起路来像个男子汉那样,而不是趿拉着乡下拖鞋裹着长衬衫跑来跑去。他回到村子里那个纺织工种姓的家庭之后,一下子失去了这一切。他无事可干。他不想做纺织工。而且他感到无聊极了。你知道他怎么说?‘村子里真是太原始了,连个收音机都没有。’只有漫长空虚的白天和更加漫长的夜晚。最后他向银行贷款买了一辆摩托出租车。这样他至少能出村子。而实际上,他是因为无聊才来找我们的。一旦你体会到村子里有多无聊,你就会参加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