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皮匠街(第6/8页)

威利回到皮匠街的时候,博杰·纳拉亚还躺在他的帆布床上。

威利想:“我敢肯定他知道我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威利知道他会问,就抢先说:“我去了趟城里,买了点儿咖啡和黑绿豆米饼。我得吃点儿东西。”

博杰·纳拉亚说:“制糖厂的活,一晚上只有十二卢比,省着点儿用。苦日子还在后面呢。”

威利吃完早饭又昏昏欲睡了,于是脱掉衣服上了自己那张小床。想到漫长的白天,再想到夜间的辛劳,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他想:“所有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对博杰·纳拉亚而言是有意义的。他知道计划是什么样,也知道怎么让我们现在做的事与之相符合。他有完整的信仰。我可没有那种信仰。现在我要的不过就是有力量支撑下去,撑过今天晚上。让我祈祷有这么一种力量从我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冒出来吧。我现在不得不这样挨日子,每聚集一次力量对付一天,或者对付半天。我已经沉入深渊了。我原以为住进这条皮匠街就是到底了。谁知道那些鬼魂似的甘蔗渣搬运工又叫我下沉了好几层,今天晚上他们还会去那儿,顶着悲惨的命运挣扎着活下去。也许我应该去了解这些真正在挣命的人。也许认识到人的无价值对我有好处,会使我看得更清楚些。”

迷迷糊糊中,他的眼前尽是青绿色的火光,映照着夜色里工人们矮小的身躯。这图景渐渐扭曲颠倒,然后他便睡着了。他醒来时,日光几乎已经消退了。博杰·纳拉亚不在房间里,这让他很庆幸。他穿好衣服,去市场吃了一小杯咖喱豆。这简直算得上奢侈了,尤其是在享受了上午的美味之后。填饱了肚子,他就能回到房间去耐心等待。八点钟的时候,博杰·纳拉亚回来了,他们该出发去制糖厂了。

不知怎么的,仿佛是在回应他的需要,他身上有了力量,可以对付夜里的苦活了。他手里的活计和眼前的景象,前一夜都还是陌生的,令人疲惫不堪,在这第二夜就已经让他觉得习以为常了;这倒不错。一个小时后(劳力士表划分着时间,如同在他生命中的其他阶段那样),他想到,这就像是在非洲开着车长途跋涉,这想法让他舒服了些。出发前,想到旅途艰难,你忧心忡忡,可一旦车子启动,一切就都没事了,完全是机械的:脚下的路似乎会带着你去你要去的地方。你只需要平心静气,放自己前进。

之后他们和其他人一起,汗流浃背,满身都是黏稠的灰白色甘蔗渣,拿到了那十二卢比。

博杰·纳拉亚说:“诚实的劳动。”

威利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句话。他不知道博杰·纳拉亚是语含讽刺,在模仿制糖厂雇主或工头说话,还是在认真地鼓励他,告诉他他们辛苦地搬运甘蔗渣是在为革命事业服务,因此是值得的。

第二天威利醒来时,博杰·纳拉亚不在房间里,威利突然想到他可能是出去设法联系组织了。博杰·纳拉亚仍然坚信,一切都很正常,后续的钱和新的指示都会在适当的时候到来;威利也不再为这件事和他啰唆了。

现在是一点钟,比威利前一天醒来的时间晚了一个钟头。他的身体正逐渐适应他的作息时间;头脑里敲响了警钟,他想,也许两三天后,他就会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睡得昏昏沉沉,而在运送甘蔗渣的那几个小时里异常清醒。

他去了昨天那家宾馆,点了咖啡和蒸米糕。老习惯总是能让人舒心。身材瘦小、一头油光发亮的浓密头发的侍者仍然穿着他那件肮脏的白色粗斜纹布长制服。现在也许又脏了一点儿,或是脏了很多;脏到这个份上,很难判断变化的程度。

威利想:“运甘蔗渣的活,还要干上六天。之后说不定会去其他地方。我大概看不到这个侍者换上干净衣服了。我敢肯定在他自己眼里,这身衣服始终是洁白干净、平平整整的。假如他看清了自己的衣服,说不定他会完全丢了现在的派头。他的生活也会发生变化。”

之后他去了邮局,敲敲存局候领处的柜台,巴望着有奇迹发生,又有一封萨洛姬妮的信。信件架抵着黑乎乎的墙壁,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信件。柜台里的人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说:“今天没有信。大概三天后才有。那时候才会有欧洲来的航空信。”

他漫步在小城肮脏的商业区。墙壁的本来颜色已经被季风和阳光剥落,余下一片斑驳。只有那些广告牌,新上了油漆,光亮刺目,仿佛在打比赛。他走进巴罗达银行的一家分行。里面很暗。吊扇慢悠悠地转动着,不去惊扰桌子上堆得参差不齐的文件,柜台职员坐在铁栅后面。

威利问:“这里是否可以兑换德国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