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克(第2/9页)

他加入这家剧团纯属偶然,就像一个女人脱了皮衣,随手放在某一把不起眼的椅子上一样。就和剧团里别的成员相处而论,他到现在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和参加头场排练时的情况一个样。他一来就马上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像是挤占了别人的位子。剧团老板对他一直很友好,但利克过于敏感,总是幻想着有可能发生争吵——他的病情随时会被公开,大家骂出一些让他承受不了的难听话。老板对他长期以来的友好态度也被他曲解成对他工作的漠不关心。好像长期以来每个人都暗自认为他演技太差,无可救药——大家如此忍受着他,仅仅是没有合适的理由把他撵走罢了。

利克以为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也许真的是这样的:那些花哨时髦的法国演员,通过人情和职业结成了一张关系网,在他们看来,他就是一个意外碰上的东西,就像第二场里的那辆旧自行车,三下两下就被剧中的一个人物给拆卸了。怀着这样的想法,当有人对他热情打招呼或递给他一支香烟时,他就会认为其中必有误会,唉,要马上解决。由于生病,他滴酒不沾,也不参加友好聚会。可是这没有被归因于不善交际(不善交际嘛,也就是招人骂他傲慢,那也因此让他至少有了类似于傲慢的个性),而是无人理会,好像压根没他这个人一般。有时候他们倒是真的邀请他去某个地方,但口气总是含含糊糊,带着疑问(“和我们一起去,还是……?”)——一个人盼着大家劝他一起去,一听这样的口气就特别痛苦。大家谈论的笑话、典故和绰号他一概不懂,别人却背着他偷偷乐。他甚至希望有些笑话是在拿他的花销开涮,可是就连这点希望也落空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喜欢这些同事中的某几位的。扮演那个阴沉老头的演员在现实生活中是个友善的胖小伙儿,他新近买了辆跑车,一说起这辆车就眉飞色舞。那个演天真少女的演员也很有魅力——一头乌发,身材苗条,眼睛明亮清澈,还精心描画一番——戏里面她对她的俄罗斯未婚夫一往情深,不加掩饰,可是一到白天,她就全然忘了她晚上躺在絮絮叨叨的未婚夫怀里表白爱情的事。利克心里喜欢这么想:只有在演戏时,她过的才是真实的生活,其余时间她就周期性地精神错乱,一错乱她就不再认识他,她自己也就换了个名字。除了台词,他与女一号没有说过一句话。每当这位身材壮实、神情紧绷的漂亮女士在后台从他身边走过,她的面颊一抖一抖,他感到自己不过是一道布景,只要被人蹭一下,就会平展展倒在地上。到底是什么问题,的确很难讲得清。完全是可怜的利克想象的那样呢,还是因为他不主动与人交往,那些完全没有恶意、自我中心的人们才让他独来独往?也许大家就像坐在火车里的一帮人,坐在一起的人形成了一个圈子,有个陌生人在一角埋头读书,那么大家也不会主动和他搭话。即使利克偶尔有了自信,努力说服自己相信他隐隐受到的折磨不合情理,可是类似的折磨记忆犹新,经常是在新的场合重新出现,他实在没法不当回事。孤独如果是一种状态,那还可以改正;可孤独如果是一种心境,那便成了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

他认真地演好自己的角色,至少就口音而言,比他的前任成功。因为利克说的法语带有俄语的音调,尾音拖得长,句子说出来柔和动听。句子结束前重音下降,法国人说话时从嘴里灵敏而又快速地飞出来的辅助音他格外小心地过滤一番,不会说得唾沫四溅。他演的是个小角色,尽管其戏剧效果会反映在其他角色的行为上,但角色本身微不足道,也就不值得关注了。但他自己很在意,尤其在他刚出道之时,这倒不完全是出自对艺术的热爱:角色如此卑微,其所带来的复杂戏剧效果又如此重要,两者之间形成反差,让他有左右为难的感觉,这种感觉又不知为何让他觉得脸上无光。然而,虽然他很快冷静下来,认为艺术和虚荣(两者通常难分难舍)同时兼顾也是可能的,但他还是急着上台去体验那永不改变的神秘喜悦,好像每一次都料定会得到特殊的回报——当然不是盼着按惯例得到点不冷不热的掌声,也不是希望让表演者内心得到满足。他想得到的回报,倒是潜藏在不同寻常的皱纹和折痕里,他在戏剧人生中可以觉察到,如同生活中平凡、无望的路人一般。它就像任何一场活人演出的片段,天知道何时拥有了一个独立的灵魂,在区区几个小时内努力生存,进化出自己的心灵和力量,与原作者可怜的想法毫无关系,也与演员的平庸毫不相干。它就是自己觉醒了,如同生命在被阳光烘暖的水中自行觉醒一样。比如说,利克会希望在一个朦胧可爱的夜晚,日常演出之中,仿佛踩上流沙般脚下一软,永远陷入一种新生的元素中,和任何已知的事物不一样——他独立自主地发展了剧中陈腐的主题,使之焕然一新。他要义无反顾地投入这种创新,娶安热莉克为妻,策马越过鲜脆的石楠灌木,得到剧本里暗示的所有物质财富,住进城堡,更有甚者,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妙不可言的温情世界中——一个浅蓝色的微妙世界,在那里感官会经历绝妙的冒险,心灵会经历闻所未闻的质变。当他想着这些美妙景象时,不知为何也想象着自己死于心脏病的情景——他离死不远了——肯定在演出时发病,就像可怜的莫里哀,在医生守护下大喊不规范的拉丁语。不过死就死了,他不会留意,他要穿越剧中偶然的现实世界,而不是陷于其中。一出剧因他的到来而焕然一新,他死了也值,就让他微笑的尸体躺在舞台上,一只脚的趾头从落下的幕布底下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