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生活(第2/3页)

我什么也没说。这就是他第一次拜访我的情形(不算他多次拜访尼古拉斯),第一次坐在我的kautsch(2) 上,把烟灰抖在我的彩色靠垫上。这次拜访若放在过去,会给我天大的快乐,现在却让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很久以前,正派人都在说他的婚姻是个败笔,他的妻子是一个低俗轻佻的傻瓜——还传出颇有远见的谣言,说她找了个看上她一身肥肉的怪人当情人。所以我听到这桩婚姻触礁沉没的消息时,并不觉得意外。其实没这个消息,我也会隐隐有所预感,帕维尔·罗曼诺维奇迟早有一天会被一阵风浪打到我的脚前。然而到了这一天,我无论多么深刻地作自我检查,都找不到一丁点快乐的感觉。我的心情恰恰相反,唉,太沉重,我都说不上有多沉重。我所有的恋爱,在那些男主角的合谋之下,都毫无例外地走上了预先设定的平庸和悲剧的不归路。要么更准确地说,是他们的平庸,迫使我的恋爱向悲剧倾斜。我都不好意思回顾他们的开局招式,一想到结局的卑劣,更让我胆战心惊。中间一段,本应该是某段恋爱的本质和核心部分,留在我脑中的印象却是无精打采的沉重脚步,拖着走过泥水和湿雾。我对帕维尔·罗曼诺维奇的迷恋至少有让人高兴之处,那就是和过去所有的恋爱形成对照,比较冷静,也比较愉快。不过这种迷恋颇为遥远,被过去深埋。以现在借鉴过去,回顾之下生出一丝不幸之感,失败之感,甚至明明白白的悔恨,原因仅仅是我不得不听这个男人不停地抱怨他妻子,抱怨他岳母。

“我真的希望,”他说,“尼古拉斯早点回来。我又有了另外一个计划,我认为是个很好的计划。同时,我也好出去溜达溜达。”

我还是什么都没说,满怀哀伤地看着他,拉起黑披肩的穗边遮住嘴唇。他在玻璃窗前站了一会儿,窗玻璃上有只苍蝇往上爬,又是翻滚,又是扑打,又是嗡嗡叫,刚爬上去一点,又滑了下来。后来他的指头点过我书架上的书脊。和大多数很少看书的人一样,他对字典有着深藏不露的喜爱。这时他抽出一本粉红色的厚底书,书面上画着蒲公英种子球和一个鬈发的小姑娘。

“Khoroshaya shtooka。(3) ”他说道——说着就把那shtooka(东西)塞了回去,突然间痛哭流涕。我让他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来,他侧身倒在一边,哭得更厉害了,最后脸贴在我腿上才止住了哭。我轻轻摸着他那像砂纸一样热烘烘的头皮和红润强壮的颈背,我发现这部位是男性最吸引人的地方。慢慢地,他抽搐得不太厉害了。他隔着裙子轻轻咬我,坐起身来。

“怎么样?”帕维尔·罗曼诺维奇说道,边说边将他平放着的双手合掌一碰,发出一声响(我忍不住笑起来,因为这声音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叔叔,他是个伏尔加地主,经常学一队威风凛凛的母牛夹着阴部啪嗒啪嗒走路的声音)。“怎么样,亲爱的?我们到我的住所去吧。一想到我要在那里孤身一人,我就受不了。我们在那边共进晚餐,喝一点伏特加,然后去看电影——你看如何?”

我虽然知道去了会后悔,可是我拒绝不了他。原本是要去尼古拉斯以前上班的地方的(他把橡胶套鞋落在那里了,需要取回来),现在打电话取消此行。就在打电话时,我在门厅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活像一个孤独的小修女,板着一张苍白的脸。不过一分钟后,我就打扮起来,戴上帽子,可以说是一头扎进我那双又大又黑、阅历丰富的眼睛深处,发现那里闪动着远非修女一般的东西——那双眼睛甚至透过我的香粉在闪闪燃烧——上帝啊,那双眼睛烧得多厉害啊!

在去往他家的电车上,帕维尔·罗曼诺维奇又变得冷淡起来,闷闷不乐:我告诉他尼古拉斯在教会图书馆找到了新工作,但他眼神游离,分明没在听。我们到了。他和他的列诺什卡曾住的三个小小的房间,现在乱得让人无法想象——好像他和她的东西刚刚大战了一场似的。为了让帕维尔·罗曼诺维奇开心,我开始扮演轻佻女仆的角色。我穿上了早被遗忘在厨房一角的一件极小极小的围裙,给拉得乱七八糟的家具带来和平,餐桌也收拾得整整齐齐——于是帕维尔·罗曼诺维奇又一次拍起双手,还决定做个罗宋汤(他对自己的厨艺很自傲)。

喝了两三杯伏特加后,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一副说干就干的样子,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现在就要去关注一般。我迷惑起来,不能确定他这是故作姿态演戏呢(老练的喝酒专家能用这种办法让人看不出他喝了俄国酒),还是真以为他和我,还待在我房间的时候,就早已开始做规划,讨论要做些什么呢。不料他在那边给自来水笔灌上了墨水,然后神情庄重地拿出他称为档案的东西:去年春天他在不来梅收到的他妻子写给他的一些信,他当时是代表他受雇的那家流亡人士保险公司到那里去的。他开始从这些信中引用一些段落,以证明她爱的是他,而不是另外那个家伙。这中间不停地反复说些简短的套话,像“就是这样”、“好的”、“现在咱们看看”——还继续喝酒。他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列诺什卡只要写了“我在内心拥抱你,亲爱的宝贝诺维奇”,她就不可能爱上别的男人。如果她以为她爱上了别人,那就是她的错误,必须耐心地给她说清楚。又喝了几杯后,他的态度变了,神情凝重,气也粗起来。他无缘无故地脱下他的鞋子和袜子,然后开始抽泣,边走边哭,从寓所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只当没我这个人。一把椅子挡在他走来走去的道上,他抬起一只强壮的光脚,凶猛地将它踢到一边,顺便又带倒了玻璃水瓶。一会儿后进入了醉酒的第三阶段,就是醉酒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分。现在三部曲已经联合起来了,遵循严格的辨证原则,最初表现得活蹦乱跳,中间阶段便是彻底的消沉。在目前阶段,有些情况看样子我和她已经搞清楚了(到底搞清楚了什么,依然相当模糊)。那么她的那个情人是个坏透了的人渣,应该明白无误了。于是计划以我为主,由我主动提出去见她,好像去“警告”她一般。也有了以下这样的理解:帕维尔·罗曼诺维奇仍然坚决反对别人干涉,给她施加压力,他自己提出的建议则像天使一般置身事外。我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思路,就已经被紧紧缠在他密集低语的网中(他在低语的同时匆匆穿上鞋子)。我不知不觉间拨通了他妻子的电话,直到听见她又高又响、傻里傻气的声音时,我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喝醉了,做事像个白痴一样。我摔下话筒,不料他开始吻我一直紧攥着的冰冷双手——我又拨通了她的电话,毫无热情地报了姓名,说有急事定要见她。她迟疑片刻后同意马上过来见我。直到这时——也就是说直到他和我动身了,我们的计划这才明晰起来,每个细节都成熟了,也惊人地简单。我将告诉列诺什卡,说帕维尔·罗曼诺维奇要交给她一些极其重要的东西——和他们破碎的婚姻绝无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这一点他一再强调,像个谋士一样做了特别叮嘱),他将在她家街对面的那个酒吧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