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采集家(第2/6页)

他平躺下来,一顶老式的睡帽拉下来遮住额头。从他睡觉的样子看,睡得那么踏实,鼾打得那么响,完全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德国店主应有的情形。也可以立马判断,此人盖在棉被下的麻木躯体已完全没有什么幻想了。然而事实上,这个体态笨重、脾气不好的人,这个平日主要以豌豆汤和煮土豆为生、只相信报纸上登了的事情、根本不理会现实世界(眼下还没说他的私密感情)的人,竟然做着一些让自己的老婆和邻居们压根摸不着头脑的美梦。皮尔格拉姆属于,或者说他有意让自己属于有特殊梦想的一类人(关键的事情——如时间、地点和人——选得不对)。这类人过去通常叫做“昆虫采集家”——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喜欢寻找蝶蛹的缘故,那些“大自然的珍宝”一般都挂在乡间小道上落满尘土的荨麻上面。

一到星期天,他参加几个松散的会议,在会上喝杯晨间咖啡,然后和妻子一起出门散步,缓缓地默默溜达,埃莉诺整整一星期才能盼来这么一次。平日里,他尽可能早早打开店门,好让上学的孩子们路过时看看。最近,除了他的基本货物外,他一直经营学习用品。有个小男孩,摇晃着书包,嚼着三明治,无精打采地走过烟草店(有一种牌子的香烟搭配飞机图片),走过熟食店(该店指责大家离午餐还早,怎么就已经吃了他家的三明治),忽然想起要买一块橡皮擦,便进了下一家店。皮尔格拉姆总是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下嘴唇从烟斗杆底下微微凸起,无精打采地搜索一番,把一个打开的纸箱砰的一声搁在柜台上。小男孩拿起一块块没有用过的白色印度橡皮擦,摸摸,捏捏,没找到自己中意的,便走了,店里经营的主要商品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如今这些孩子啊!皮尔格拉姆一想起如今的孩子们就心生厌恶,又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来。他父亲是名水手,一个流浪者,有点流氓气息。他结婚很晚,娶了个黄皮肤、浅色眼睛的荷兰女孩,一路带着她从爪哇岛来到柏林,开了一家异国情调的古玩店。皮尔格拉姆记不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店铺里原有的天堂鸟标本、古代的护身符、画着龙的扇子等,开始被蝴蝶标本取代了。他只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已经酷爱用店里的各式标本和蝴蝶收集人进行交换,到父母去世之后,蝴蝶标本就占据了这个昏暗的小店。一直到一九○四年,来的还都是收藏蝴蝶的业余爱好者和专家,交换也是很小很小的规模。不过到后来,就变得有必要做出一些调整,办个展览,展示蚕茧孵化过程,算是学习用品之外的一次转向。这就像在以往,胡乱搞一些亮闪闪的蝴蝶翅膀图片,说不定就是迈入鳞翅类昆虫学的第一步。

如今,皮尔格拉姆家小店的橱窗里除了笔架,基本上就是华丽的昆虫标本。它们大都是蝴蝶世界里的大明星,有的还摆在石膏上,装在镜框里——只是为了家居装饰而已。整个小店充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里面保存着最真实、最昂贵的收藏,随处可见丢了一地的各种盒子、纸板箱和雪茄烟盒。高大的橱柜里更有无数装有玻璃门的抽屉,里面整齐有序地装满了各种完美的标本,铺展和标注都无可挑剔。一件落满灰尘的防护罩或者类似的东西(是过去库存的最后一件剩余物)立在一个暗角里。店里时不时还有活物上架:尚未孵化的棕色蛹,胸上布满精细线条交汇组成的对称花纹和沟槽,从外望去,里面初具形态的翅膀、脚、触角和喙都清晰可见。倘若是一只正在苔藓上孵化的蛹,人只要轻轻一碰,它节节相连的腹部尖细末端就会一抽一抽,像襁褓中婴儿蠕动的四肢一般。这样的一只蛹售价一马克,一到时间它就会孵化出一只又瘸又脏的飞蛾,奇迹般地越长越大。有时候,店里也暂时出售其他生物:眼下碰巧有十二只蜥蜴,来自马略卡岛(3) ,身体冰凉,颜色发黑,腹部泛蓝。皮尔格拉姆用面包虫给它们当主菜,用葡萄当饭后甜点。

皮尔格拉姆一辈子都在柏林和柏林的郊区度过,最远只到过邻近一座湖上的孔雀岛。他是一流的昆虫学家。维也纳的雷贝尔博士就曾经将一种罕见的飞蛾命名为皮尔格拉姆地夜蛾属,皮尔格拉姆本人则发表了三四种飞蛾类型。他的箱子里装了世界大多数国家,可惜他看到的世界只是星期天偶尔出去从沙滩到松林的乏味之旅。每当他悲哀地看着他周围这些熟悉的动物志时,他就会想起小时候看到这些东西时觉得多么神奇。如今看惯了,如同他看这条街道一样,老地方再没个看头。他总会从路边的灌木林里捡起一只翠绿色大毛虫,它最后一圈上长着一只青瓷色的触角。它躺在他手掌中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又把它放回原来趴着的小树枝上,好像它是一个死东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