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女郎(第6/12页)

麦戈尔发出一声不太感兴趣的冷笑。“那当然是胡说!不过另一种现象的确存在——可以说与走下画来恰恰相反。”

辛普森瞥了他一眼。在昏暗的夜色里,麦戈尔硬领衬衫的前襟鼓了起来,像个发白的小驼背。香烟头上的小火点像深红色的松果,从下面照亮了他满是皱纹的小脸。他喝了很多红酒,看样子有心情说话。

“听我说是怎么回事,”麦戈尔不慌不忙地往下说,“不是要请画上的人物走下画框,而是要想象某人设法进入画中,身临其境。你觉得好笑,是吗?但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我有幸参观了欧洲所有的艺术博物馆,从海牙到彼得堡,从伦敦到马德里。我要是发现了一幅我特别喜欢的画,就会直接站在它前面,集中我所有的意志力于一念:进入画中。当然了,那是一种怪异的感觉。我觉得像是早期传教士马上要走出他乘坐的小帆船,下到水面上一般。可是接下来我得到了多大的福气啊!比方说,我站在一幅佛兰德斯(7) 油画前,画以圣家族(8) 为中心主题,背景是流畅清澈的自然风景。你知道的,这样的自然风景中有一条白蛇一般弯弯曲曲的路,还有苍翠的小山。到最后,我会一头扎入其中。我摆脱了真实的生活,进入画中。一种超自然的神奇感觉!凉爽宁静的空气中弥漫着蜡与香烛的气味。我成为这幅画的有机部分,画中我周围的一切都活了起来。路上影影绰绰的朝圣者开始移动。圣母马利亚用极快的佛兰德斯语说着什么。风荡过常见的花,朵朵白云滑过天空……不过这样的快乐没有持续很久。我会感觉到我轻轻地凝结起来,与画布黏合在一起,融化在薄薄的一层油画颜料里。这时我会紧紧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同画撕扯开来,然后跳到画外。还会有一声扑通轻响,就像你从污泥里抽出脚时发出的响声一样。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上方挂着一幅光鲜照人却没有生命的画。”

辛普森听得很专心,也有点难为情。麦戈尔停下来时,他惊了一下,几乎令人觉察不出来,然后四下看看。一切都和原先一样。露台下面,花园呼吸着夜色,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灯光昏暗的餐厅。远处,透过另一扇打开的门,可以看见起居室明亮的一角,有三个打牌的人影。麦戈尔刚才讲的事情多么奇怪啊!……

“你听懂了,对吧,”他继续说道,抖落鳞状的烟灰,“要是不跳出来,再过片刻,画就把我永远吸进去了。我会沉入它的深处,住在它的风景里,要么吓得发软,没有力气返回现实世界,也没有力气穿透新的空间。我会胶合在画里的一个人物身上,成为弗兰克刚才说的落伍的古代人。可是,尽管有这样的风险,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没扛住诱惑……唉,我的朋友,我爱上了各种画上的圣母!我记得我的第一次热恋——圣母头上有一道蔚蓝色的光环,出自拉斐尔的精美手笔……离她远远的一边,两个男人站在一根圆柱旁,平静地交谈着。我偷听他们的谈话——他们在讨论一柄匕首的价值……不过所有圣母画中最迷人的还是伯纳迪诺·卢伊尼(9) 画的那一幅。卢伊尼的所有画作都有马焦雷湖(10) 的宁静与精美,他就出生在马焦雷湖畔。大师中最精湛的大师。他的名字甚至产生了一个新的形容词——卢伊尼式的。他画得最好的圣母眼睛细长,慈目低垂,她的衣服上有淡蓝色、玫瑰红和雾蒙蒙的橘黄色。一团虚幻的、波纹滚滚的雾环绕在她的眉头,也环绕在她那个长着淡红色头发的婴儿眉头。孩子朝她举起一个颜色很淡的苹果,她垂下温柔细长的眼睛看着苹果……卢伊尼式的眼睛……上帝,我把那双眼睛一通狂吻……”

麦戈尔沉默下来,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做梦般的微笑,闪在香烟的亮光里。辛普森屏住呼吸,又像以往一样,觉得自己缓缓地滑了出去,滑进了夜色之中。

“复杂的情况的确发生过,”麦戈尔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一次一个崇拜鲁本斯的胖女士端给我一高脚杯的烈性苹果酒,我喝了后就犯了肾痛。有一个荷兰人开了一个溜冰场,黄雾蒸腾,我在那里着了凉,便咳嗽吐痰折腾了整整一个月。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辛普森先生。”

麦戈尔坐着的椅子吱吱一响,他站起身,拉直了自己的马甲。“扯得太远了,”他干巴巴地说道,“该去睡觉了。天晓得他们这牌还要打多久。我走了——晚安。”

他穿过餐厅,又穿过起居室,走过去时向那几个打牌的人点头致意,然后消失在了远处的暗影里。辛普森一个人靠着栏杆待着。他的耳边还回响着麦戈尔高亢的嗓音。星光灿烂的夜空直达露台,森森树木只见毛茸茸的巨大树影,一动不动。透过落地窗,越过一片黑暗,他能望见起居室粉红色的灯、桌子、打牌人被灯光映红的脸庞。他看见上校站起来了。弗兰克也跟着站起来了。远远传来上校的声音,好像从电话上传来一般。“我老了,就早点睡了。晚安,麦戈尔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