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在词典里查阅“浪子”的含义:指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放荡不羁、无忧无虑的人。这个释义倒是很适合这些经常出入孔岱的男女。他们中的一些人,譬如塔尔赞、让-米歇尔和弗雷德,都声称自己从青少年时代起就屡屡和警察打交道,而拉欧巴十六岁的时候就从善心巴斯德少年犯教养所里逃了出来。但是,大家都在左岸,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在文学和艺术的庇护之下。我呢,我在那里上学。我不敢把我上学的事情告诉他们,我并没有正儿八经地融入到他们的那个圈子里面。

我确实感觉到了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在别人给她起那个名字之前,她在哪里?她是从哪里来的?那些经常光顾孔岱的客人手上总会拿着一本书,他们会把书随手丢在一张桌子上,封面上沾满了酒渍。《马尔多罗之歌》、《灵光集》、《神秘的街垒》。但是,刚开始的时候,她总是空着一双手。后来,她可能想仿效别人,有一天,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在孔岱看见她独自一人在那里阅读。从那以后,她就手不离卷了。她和阿达莫夫等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爱把书放在桌子上很显眼的位置,仿佛这本书就是她的通行证或者居留证,可以使她合法地留在他们身边。

法国作家洛特雷阿蒙的作品。法国诗人兰波的著名诗集。美国诗人杰瑞德?卡特的作品。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阿达莫夫、芭比雷、塔尔赞和拉欧巴,他们谁也没留意。那是一本口袋书,封面已经很脏了,是那种从塞纳河边的旧书摊上淘来的书,封面上用大号红色字母印着《消失的地平线》几个字。在那个时候,这本书没有让我产生任何联想。我本该问她这本书写的是什么主题,但是我当时愚不可及地对自己说,《消失的地平线》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装门面的东西,她装模作样地阅读这本书,其目的就是要和孔岱的顾客步调一致,融入到他们中间。对于这帮客人,一个偷偷从外面瞟一眼甚至趴在玻璃窗上往里面瞅一眼的行人会把他们当成普普通通的大学生顾客。但是,一旦看见这些人在塔尔赞、米海依、弗雷德和拉欧巴的那张桌子边豪饮,他马上就会改变看法。在拉丁区那些静悄悄的咖啡馆里,客人们可能永远都不会这么酗酒。当然,在下午的那些休闲时刻,孔岱可能会使人产生错觉。但是,随着夜幕降临,那里就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哲学家称之为“韶华不再的年轻一代”的相会之地。为什么选定这家咖啡馆,而不是另外一家?这里有老板娘的因素,老板娘夏德利太太好像对什么事都见怪不怪的,对她的客人甚至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宽宏大量。

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小说代表作,他在书中描绘的“香格里拉”,后被代指人人向往的世外桃源。

许多年之后,这个街区的街道上只能看见那些豪华商店的玻璃橱窗了,孔岱咖啡馆的地盘给一家皮件商店占据了,有一天,我在塞纳河的另一边,在布朗西街的坡道上遇见了夏德利太太。她并没有一眼就认出我来。我们一起肩并肩地走了好一阵子,边走边聊着孔岱。她的丈夫是阿尔及利亚人,战后购置了地产。她还记得我们所有的人的名字。她心里常常惦记,不知道我们都过得怎么样了,但她不抱什么幻想。打一开始,她就知道,我们的境况会非常糟糕。就像街头的一些流浪狗,她对我说道。我们在布朗西广场的那家药店前面分手的时候,她直视着我的眼睛,直言不讳地对我说:“我嘛,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人,是露姬。”

当她走到塔尔赞、弗雷德和拉欧巴的桌前时,她也跟他们一样开怀畅饮,还是假装喝酒,免得惹他们不高兴?无论如何,她把上身挺得笔直,动作慢条斯理,很是优雅,嘴角上挂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微笑,她的酒量很大,可不是一般的会喝酒。在吧台那里,做手脚会更容易一些。你的那伙朋友已经醉醺醺的了,你可以趁他们不注意的当儿,把杯子里的酒倒进洗涤槽里。但是,在孔岱咖啡馆的任何一张桌子边,想作弊就难了。纵酒作乐的聚会上,他们会逼你一起喝。这个时候,倘若你不遵照他们所说的、奉陪他们“畅游到底”,他们就会疑神疑鬼,就会觉得你没有资格留在他们的圈子里面。至于其他的有毒物质,我虽然不是很确定,但还是感觉到露姬一直在和圈子里的一些人一起吸食。然而,从她的目光和神态中看不出她在“参观人造天堂”,看不出服用毒品给她带来的快感。

我经常琢磨,她第一次走进孔岱之前,是不是听什么熟人跟她说起过这家咖啡馆。或者,是不是有人跟她约过在这家咖啡馆里见面却又爽约了。于是,她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苦守在那张桌子旁,指望在这个地方再见到他,因为这里是她和那个陌生人之间惟一的方位标。没有任何其他联络方式。没有地址。没有电话号码。只有一个名字。但是,她也可能像我一样,只是偶然地、无意识地走进这家咖啡馆的。她到了这个街区,想找个地方避雨。我素来相信,某些地方就像磁铁一样,假如你在附近行走,就会被吸引过去。这种吸引的方式你不会察觉,甚至都没有料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只需要一个上坡的街道,一条洒满阳光的人行道或者一条隐没在阴影中的人行道,就足够了。或者一场瓢泼大雨突如其来。这些因素都能把你带到那里,带到那个你必然会不知不觉停下来的明确的地点。在我看来,孔岱因为所处的地理位置特殊,便有了这种磁力,假如有人计算有多大的概率,算出来的结果肯定能够证实这一点:在一个相当宽阔的区域里,人们免不了会偏离原来的方向,身不由己地朝它走去。这方面的事情我还是略懂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