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25页)

“我只记得,”贝比·萨格斯曾说,“她有多么爱吃煳面包壳。如今,就算她的小手打了我,我都认不出来。”

……胎记,还有牙床的颜色、耳朵的形状,还有……

“这儿。看这儿。这就是你的太太。要是你认不得我的脸,就看这儿。”

……手指,还有指甲,甚至还有……

但是还来得及。那咔嗒声已经响了;一切都已各就各位,准备好了伺机溜进来。

“那支歌是我编的,”塞丝说,“我编出来唱给我的孩子们听的。除了我和我的孩子,谁也不会唱那支歌。”

宠儿回过头,望着塞丝。“我会。”她说。

一只在树洞里发现的平头钉珠宝盒,在打开之前,应该好好爱抚一番。它的锁头也许已经生锈了,也许从钩子那里断开了。可你还是应该摸摸钉子头,再掂掂它的分量。在你将它从藏身已久的墓地里体面地掘出来之前,不要用一柄斧头砸烂它。对待一个真正神奇的奇迹不能着急,因为奇迹本身就在于,你知道它一直为你而存在。

塞丝把锅底的那层白缎子般的奶皮抹掉,从起居室拿来枕头给姑娘们垫脑袋。她指导她们封炉子的声音里没有颤音——要是封不好,就上楼来吧。

然后,她拉紧毯子裹住双肘,像新娘一样登上百合花般洁白的楼梯。外面,雪花凝结成优雅的形状。冬日星辰的宁静仿佛是永恒的。

摆弄着一根绸带,嗅着人皮味,斯坦普·沛德再次走近一百二十四号。

“我的骨髓都累了,”他想道,“我累了一辈子,连骨头都累酥了,可是现在,到了骨髓了。想当初贝比·萨格斯倒下来,用她的余生琢磨颜色,肯定就是这种感觉。”当她对他说出她的目标是什么时,他还以为,她满心羞愧,却又太耻于承认了。她在讲坛上的威望,在“林间空地”上的舞蹈,她那强有力的“召唤”(她不是向人们说教或者布道——坚持认为自己不配——她召唤,而听者聆听)——全部遭到了她后院里的流血事件的讥笑和谴责。上帝令她迷惑,而她为上帝感到耻辱,耻辱得都不能去承认。于是她对斯坦普说,她要上床去琢磨万物的色彩。他竭力劝阻她。塞丝带着他救下来的那个吃奶的婴儿,正关在牢里。她的两个儿子在院子里手拉着手,害怕得从不敢松开。生人和熟人都在这里停下脚步,不厌其烦地打听事情经过。而突然间贝比宣布了休战。她就那样起身告退了。等到塞丝出狱,她已经穷尽了蓝色,正在顺利地向黄色过渡。

开始他还能偶尔在院子里看见她,不是去牢里送饭,就是去城里送鞋。后来就越来越少了。他当时相信,是耻辱把她逼上了床。到了现在,她的充满争议的葬礼过去了八年,“灾难”过去了十八年,他才改变看法。是她的骨髓累了;她的骨髓已经向供养它的心证实了:她费了八年时间,才最终遇到她苦苦追求的颜色。她的疲惫,像他的一样,猝不及防地袭来,却持续多年不去。在此之前,是丧失儿女的六十年,那些把她的生命大嚼一番再像根鱼刺似的吐出的人赢得了他们;然后是她的小儿子赠给她的自由的五年,他用自己的未来买来了,或者说换来了她的未来,这样,无论他如何,她都会有一个明天——也同样会失去他;去获得一个儿媳妇和几个孙儿,再看到那个儿媳妇杀害自己的孩子们(起码是企图杀害);去归属一个自由黑人的集体——去爱他们和被他们爱、去指教和被指教、保护和被保护、喂养和被喂养——然后再让那个集体退回去,同她保持一段距离——唉,就算是一个圣贝比·萨格斯,也能被此耗尽心力啊。

“听着,姑娘,”他对她说,“你不能放弃道。它被赐给你,是让你说话的。你不能放弃道,我不管你出了多少事。”

他们正站在里士满大街上,脚踝深埋在落叶中。那些轩敞房屋底层的窗户亮起了灯光,使得傍晚看起来比实际上更黑暗。烧树叶的气味十分鲜明可感。非常偶然,刚才他把送货的一点小费装进衣兜,向街对面瞥去,认出那个走路一颠一颠的女人正是他的老朋友。他有好几个星期没看见她了。他急忙横穿马路,一路拖着红色的落叶。他用一句问候叫住她,她却回以一副漠不关心的面孔。简直可以说那是个盘子。她手拎一只装满鞋子的毡口袋,等着他开口、挑个话头,或是跟她一起谈话。如果她的眼里有悲伤,他是会理解的;可是本该有悲伤的地方却存着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