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0/25页)
当时塞丝是理解的,可是现在有了份挣钱的工作和一个肯雇前科犯的善良雇主,她厌恶起自己的骄傲来,是它致使自己不去和所有其他黑人一起在百货公司窗口排队,而去偷偷摸摸。她不想跟他们一道挤来挤去。不想受他们的议论或者怜悯,尤其是现在。她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工作日已经结束,她早就激动起来了。自从那次逃跑以来,她还从没这么精神抖擞过。她喂着那几条巷子里的狗,抿紧了嘴唇看着它们发狂。今天,她将愿意搭一回大车,如果车上有人让的话。没人会让的,而十六年来她的骄傲从不允许她开口求人。可是今天。哦今天。现在她需要速度,一下子跳过回家的漫漫长路,回到家里。
索亚再次警告她别迟到的时候,她几乎没听见。他曾经是个亲切的人。跟伙计交代事情的时候很耐心、很温柔。可是自打他的儿子死于内战之后,他的脾气一年比一年古怪。好像都怪塞丝的黑脸。
“好。”她答应道,心里却琢磨着,怎样才能让时间快点走,马上到那等待她的没有时间的永恒之中去。
她本不必担心。她包裹严实,身子向前弯着,开始走回家去,满脑子全是她能够忘记的事情。
感谢上帝我什么都不用回忆不用说,因为你知道,全知道。你知道我本来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当时我只能想到这个。车队一来我就得立即行动。“学校老师”正在教我们一些学不会的东西,我根本看不上那根测量绳,我们全都笑话它——就西克索例外。他什么都不笑话,可我看不上。“学校老师”把那绳子在我脑袋上缠来缠去,横过我的鼻子,绕过我的屁股,数我的牙齿。我觉得他是个蠢货,而他提的问题又是再蠢不过的。
那天,我和你的哥哥们从第二块田里过来。第一块离房子很近,种着长得快的东西:豆角、洋葱、香豌豆。第二块远一点,东西长得更慢些:土豆、南瓜、秋葵、美洲商陆。那时候那块地里还没长出什么来。还早呢。也许有一点儿嫩生菜,再没别的了。我们拔拔杂草,锄锄地,给每一件事都开个好头。完了我们就朝房子跑去。地面从第二块田开始隆起来。准确地说不是个小山包,有点像而已。足够让巴格勒和霍华德跑上去又滚下来,跑上去又滚下来。过去我在梦里常常见到他们那样,大笑着,又短又胖的小腿跑上土包。现在我只能看见他们走下铁轨的背影。离我而去。总是离我而去。可是那天他们开心极了,跑上去又滚下来。还早呢——生长季刚开始没多久。我记得豌豆秧上还开着花。草倒长高了,遍地都是白花骨朵和人们叫做黛安娜的那种高高的红花,还有那种带一丁点儿蓝色的家伙——淡淡的,像玉米花,可是很苍白,很苍白。实在苍白。也许我应该快些走,因为我把你留在家里了,在院中的篮子里。鸡够不着的地方。当然,你从来不知道。我并不着急往回赶,每隔两三步就看看花儿、看看天,可你的哥哥们没耐心。他们一直往前面跑去,我也没管他们。每年那个时候,空气里就流着一种甜甜的东西,要是轻风正合适,谁愿意在屋里待着呢。我到家时,听得见霍华德和巴格勒在墙角叽叽嘎嘎的。我放下锄头,穿过院子来接你。树荫挪了地方,所以等我回来的时候太阳正好照在你身上。正好照在你脸上,你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还睡着呢。我想把你抱起来,又想看你的睡相,不知哪样好;你的脸儿最甜了。那边不远处,是加纳先生搭的葡萄架。他总有好多大计划,想自己造酒,喝个烂醉。从没结出过比做一罐果酱更多的葡萄。我认为那种土不适合种葡萄。你爸爸觉得是雨水,不是土。西克索说是虫子。葡萄那么小,那么干。而且像醋一样酸。不过那下面有张小桌子。所以我拎起装你的篮子,把你带到葡萄架下。那儿又阴又凉。我把你放在小桌子上,琢磨着我要是有块薄纱,虫子什么的就碰不着你了。如果加纳太太不需要我一直待在厨房,我可以搬把椅子去外面摘菜,那样你和我就能待在一起了。我朝后门走去,去拿我们收在厨房柜子里的干净薄纱,脚踩在草上怪舒服的。我走近后门的时候听见了说话声,是“学校老师”让他的学生们每天下午坐下来念一会儿书。要是天气不错,他们就坐在房檐下面。他们三个,他说他们写,要么就是他读他们默写。这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差点儿告诉了加纳太太,可是她那会儿太虚弱了,而且越来越弱。这是我头一回说;而我对你说这个,因为这样才能把事情解释得更明白,尽管我知道你用不着我解释。用不着说出来,甚至用不着再去想。要是你不想听,你也用不着听。可那天我忍不住去听了。他在对他的学生们说话;我听见他说:“你们在写哪一个?”其中一个回答说:“塞丝。”我当时停了下来,因为我听见了我的名字;然后我走了几步,好能看见他们在干什么。“学校老师”背着一只手,监督着其中一个。他舔了好几次手指头,又翻了几页。很慢。我正想转身,接着去拿我的薄纱,忽然我听见他又说:“不对,不对。不是那样。我跟你讲过,把她人的属性放在左边;她的动物属性放在右边。别忘了把它们排列好。”我开始倒着走,甚至没回头看一下方向。我只管拔起脚往后退。我撞上了一棵树,头皮疼得像针扎似的。院子里有条狗在舔着锅底。我很快赶到了葡萄架下,却没弄来薄纱。苍蝇落了你一脸,搓着脚。我的头皮痒得要命。好像有人把针扎进了我的头皮。我从来没跟黑尔或者别的什么人说过。可是当天,我问了加纳太太一部分。那时她很虚。没有她后来那么虚,不过已经不行了。她的下颏上长了一个袋子一样的包。好像不怎么疼,却把她熬虚了。一开始,她早上还能起来,挺有精神的。可到挤第二遍奶的时候她就站不起来了。接着她开始习惯睡懒觉。我上楼的那天,她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我想去给她端点扁豆汤,等那时候再问问她。我打开卧室门,她从睡帽底下望着我。她的眼睛里已经没多少活气了。她的鞋袜掉在地上,所以我知道她试着穿过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