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死十三灾上(第7/10页)

傻哥哥贪吃贪睡,没有火烧屁股的急事,他都得一觉闷到日上三竿。那一天早上,窦占龙一个人骑着黑驴出去溜达,走到南关老街附近,瞧见道路两侧有许多卖吃食的饭铺摊棚,油炸排叉、烫面炸糕、三角火烧、撩油馅饼、酥条麻花……诸如此类,各家有各家的特色,不带重样的。街上的人挺多,端着小盆、托着笸箩,里面装着刚买的早点。也有嘴急的,等不到端回家就开始边走边吃。把角儿有家蒸食铺子,一小间灰砖瓦房,也没个正经字号,只在门口挂个幌子,上写“肉卷子”三个字,外面排着几十号人的长队。

老百姓过日子,一年到头离不开蒸食,清明节蒸面人,端午节蒸面老虎,麦收时蒸面蛙,春节蒸宝塔枣糕,走亲访友也要带上花馍。有自己在家蒸的,也有到蒸食铺买的。蒸食铺为了招徕主顾花样迭出,像什么麻酱花卷、两掺面儿的丝糕、豆沙或是红果馅的蒸饼儿、开花咧嘴儿的香糟大馒头……不仅看着热闹,味儿也跟家里蒸出来的不一样。卖肉卷子的在天津本地较为常见,老百姓叫惯了“肉龙”,只不过那会儿还有皇上呢,口头上说说没人追究,幌子上可不敢写,对外都叫“肉卷子”。

窦占龙夜猫子眼一亮,当时骗腿下驴,不走了。那位说不对,窦占龙又不是傻哥哥,见着好吃的就迈不开腿。他身上埋了鳖宝,吃什么山珍海味也如同嚼蜡,街角一家蒸食铺的肉龙,怎么入得了他的夜猫子眼?话是没错,但窦占龙目识百宝,盯上这家小铺子,自然有他的打算。

蒸食铺的店面虽小,收拾得却挺干净,顶门横着一张长条桌子,摆着两个放蒸食的大笸箩。一个老太太裹着小脚、梳着发纂儿,一身粗布衣裤,佝偻着腰,站在桌子后面卖肉龙。再往屋里看,西墙是灶台,上边架着蒸笼,大号的笼屉用白手巾把边儿围得挺严实,却挡不住热气滚滚。东墙支着面案子,一个老头儿须发皆白、面如刀刻,高挽袖口在案板上揉面,手边扔着一把刀,连刀柄一尺来长,专用于切蒸食,尽管乌乌涂涂的,不知多久没磨过了,但在憋宝的眼中,却是一口好刀,蟒翻身、龙张嘴,背厚刃薄,没卷没崩,劈八仙、斩五鬼,刀刀砍断长流水!

窦占龙盯着刀看了一阵子,又跟买蒸食的主顾一打听,才知这家蒸食铺子开了小五十年了,蒸肉龙的味道最拿人,据说是老太太打娘家带来的手艺。拣带着筋皮的牛肉头儿剁碎了,加入豆瓣酱、十三香、胡椒面和馅儿,不像别人家还剁棵白菜、切点儿萝卜丁儿什么的,他家仅以葱姜佐味。面发得也暄腾,蒸得了搭出来,搁在案板上拿刀一段段切开,层层叠叠、汁水四溢,皮儿多厚馅儿多厚,托在手里压腕子,捏瘪了还能弹回来,买上两个当早点,又瓷实又解馋。一早上起来先卖三屉肉龙,一屉蒸十条,一条切二十块,卖完了才蒸馒头、拧花卷。不过老两口子年岁大了,手脚迟慢,主顾又太多,来买肉龙的都得耐着性子排队。

憋宝之人最沉得住气,窦占龙把黑驴拴到房檐下边,点上自己的烟袋锅子,蹲在蒸食铺门口不急不慢地抽着。等到买肉龙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老头儿把一锅馒头上了屉,坐在板凳上装了一锅子烟叶,一手托着腰一手抽着烟。老太太忙了一早晨也累得够呛,手撑桌板在那儿歇歇。窦占龙这才迈步走到门口,眨巴眨巴夜猫子眼,隔着桌子问道:“老人家,还有肉龙吗?”老太太摇头道:“没了。”窦占龙是没话找话:“都说您家的肉龙堪称一绝,结果还是迟了一步,没买着啊!怎么不多蒸几屉呢?”老头儿瞥了他一眼,接过话茬儿说:“不行了,干不动了。我今年七十有二,眼瞅着到坎儿了,老婆子也六十大几了,古稀之年还得起五更爬半夜,实在是力不从心。还别说肉龙了,花卷、馒头也快蒸不动了。”窦占龙又问:“我看这铺子就您二老忙活,也没个帮手吗?”老头儿没精打采地说:“命苦怪不得老天爷啊!俩孩子早早夭折了,我们老两口无依无靠,想收个学徒、雇个伙计也找不着合适的。卖蒸食的行当就是这样,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好汉子不稀干,赖汉子干不了。反正我也想开了,人这辈子就那么回事,哪天眼一闭腿一蹬,落个大松心……”窦占龙接着拿话引他:“您二老没有别的打算了?”老头儿眼神越发黯淡了:“唉,这不正寻思兑了铺子,带几个钱儿回老家吗!趁着还有俩牙,想吃点儿什么就吃点儿什么……”窦占龙一听有门儿,身子又往前凑了凑:“我在门口看了半天,您这小铺挺合我的心意,正好您也有这个心思,咱商量商量,您兑给我得了。”老头儿眯缝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窦占龙,说:“你要开蒸食铺子?我瞅您穿得利利整整的,受得了这个累?别的不说,就这个天气,您看我这后背,全让汗溻透了,卖蒸食可不轻省啊!”窦占龙说:“老爷子,我是瞧上您的蒸食铺了!从铺子到幌子,里里外外一应之物我全买了。至于兑下来之后我干得了干不了,您就甭操心了,只管说个价。”老头儿见窦占龙来真格的,站起身说道:“之前倒有几位过来看的,有人出到二百两银子,我们没舍得卖。倒不是这铺子真能值多少钱,只是我们老两口拿了这二百两,还是不够养老送终的,倒不如留下铺子,能支撑一年是一年,哪怕少挣点儿呢,细水长流,好歹是个生计。”窦占龙二话没说,从褡裢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一千两行不行?”老头儿没想到他出手如此阔绰,使劲揉揉昏花的老眼,凑过去瞅了半天。他有几年老私塾底子,颇认得几个字,见花花绿绿的银票最上边一行写着“万义和银号”,下边四个字是“京津通用”,左右竖着各有一行小字,左边是“天津针市街德兴栈内”,右边是“北京前门大街施家胡同”,这是可以兑现银的地方,最晃眼的还是银票当中三个大字——“一千两”,字上压着大红戳。这不是财神爷上门了吗?再没有不卖的道理了!老头儿哆嗦着两只手,接过银票又端详了半天,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招呼老伴儿:“老婆子,赶紧收拾收拾,给这位大爷腾房!”窦占龙拦住说:“您二老什么也不用收拾,拿着钱走人就行。”老头儿赔笑道:“那总得立文书、摁手印吧?”窦占龙一摆手:“不必了,银票在您手里,还怕我跑了不成?”老头儿揣上银票,连冒着热气的蒸锅都不管了,直接就往外走;老太太却指了指案板上那口刀,跟窦占龙商量:“别的都不要了,这刀我们拿走行吗?”老头儿也仿佛想起了什么,解释道:“大爷您有所不知,这刀是她年轻时从娘家带来的,算是件陪嫁,根本不值钱,扔了都没人要,只为留个念想。”憋宝的不能说瞎话,窦占龙就是为这口刀来的,如若让老公母俩把刀带走,岂不是前功尽弃?但他又没想好如何回绝,说多了反倒弄巧成拙,面露迟疑之色:“这个……”倒是老头儿给解了围,他真怕窦占龙反悔,一拽老太太的衣襟:“行了行了,我再替你做一次主,这一屋子破东烂西没一样有用的,咱快走吧!”说完拉着老太太,兴高采烈地出了蒸食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