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万艳书 贰 下册》(6)(第6/7页)

然而并不消他动动小指,贞娘已一五一十地说道:“翠微山隐寂寺,山门外有一对雌雄银杏树,女鬼的尸骨便埋在雌树树根之下。”

“吭吭。好,今日已晚,明天天一亮,我便派人上山掘骨,好由仙姑施法。”

唐席说话的口吻就好像准备上山汲一桶泉水、采一束野花那样,简便而轻浮。

柳梦斋把两手死死攥成拳,忍耐着不去将这一栋楼都在这一男一女的头上推翻。又挨了足足小半刻后——他为此而佩服自己——才等到了贞娘的告辞、唐席和张客的人去楼空。

柳梦斋徐徐爬起身,就在楼顶上撒了一泡尿。最后打那一哆嗦时他才发觉,一身的衣裳已从里到外被冷汗湿透。

来之前,他将自己的马匹暂寄在不远处的一家骡马店中,此时取了来,快马加鞭就往西北方赶去。他必须在明天的太阳升起前取回母亲的骨殖。他记得小时候曾模模糊糊地想过——每个小男孩都那样想过——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地保护母亲。

柳梦斋终于等来了属于他的机会。

月色越来越亮,朗澈得古怪,几乎如玉露下滴,清照着山野。即便如此,夜路依然是崎岖难行,西北风阵阵如鬼啸。好在柳梦斋进山打猎时曾多次在隐寂寺歇过脚,有一条踩熟的小径,这就摸索着一路前来。渐渐地,东方初白。终于见山麓开处,树木如戟如戈地林立于天幕下,掩映着一座寺门。紧闭的门后传来一阵阵音浪,似是在做什么终夜的佛事,考钟伐鼓,天语纶音。柳梦斋突然间泪流满面。上山时他摔了无数跤,一头一脸的风霜血痕,经热泪冲刷,全都是尘埃味道。

他抹了一把脸,强压下心头莫可名状的委屈,果真看一东一西对立着两棵银杏树,一棵雄树魁梧粗壮,一棵雌树清秀矮小。他急行至雌树前,先将手停在树上摩挲了一阵,树皮纵裂粗糙,冰冷刺骨。

柳梦斋屈膝跪倒,拜过四拜,无比庄重地默祷几句,便待掘土起骨。

可直等要动手,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工具。他担心寺内的法事一旦完成,和尚们便会出门洒扫,倘见一外人在树下刨土,势必要大惊小怪、问长问短。因此事宜从速,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干脆掏出了腰间拴着的大白钱。与万漪在一起后,他不知不觉就戒掉了顺手牵羊的恶习,但依然惯于将盗窃的取具随身携带。这枚大钱就是专用来剪取他人物件钱囊的,边缘磨得是又薄又利,比刀子还快。柳梦斋拿它一下下划破了霜冻的地面,开始徒手挖掘。

他看到一团团白气由自己的口中喷出,翻转着消散,指尖的冷和疼也在渐渐退却,沸热一股股涌来,似有钢水于血管间窜动,伴随着单调空寂的佛歌。不过,门扇间的微然一响依然刺破了他的耳朵。柳梦斋已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会狠狠出一笔香火钱,他会给三世佛四天王十八罗汉个个都重塑金身,只求和尚们现在甭来烦他。

然而令他惊诧的是,山门开处,出来的却并不是和尚。

但见那人一身五闪绮霞夹袍,套着狐皮坎肩,戴青缎小帽,帽檐上镶着巨大的玭霞,下面是一张容长小脸,脸上一双晶莹冷目,一只细耸的高鼻子直连深刻狭窄的人中,一点薄唇荡漾着似笑非笑的挑衅之意,“这不是柳大爷吗?”

“是你?”

柳梦斋愣住了,在山门外一壁丹青彩画间,他认出了京中名伶萧懒童。紧跟着,萧懒童就向旁一让,自他身后又闪出另一人来。

马世鸣揣着手,一笑,唇上那几根黄胡子就抖动起来,“柳大爷,这不当不正的时候,您孤身一人上这儿来挖宝呀?”

柳梦斋徐徐立起身,他的脸色沉黯如乌云,但云层下已酝酿着惊雷与闪电,一切都在被剧烈地震动、被惨酷地照亮……

不!

那些已上涌心头的真相,他一把将它们统统扫开,他不敢,也不愿深思。马世鸣失约于唐席,却出现在此地,定有其他的缘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于是柳梦斋也笑笑,拍一拍手上的泥土。直至眼下他才看清,自己已是指甲劈裂、指节划伤,十根手指头上血迹斑斑。“是啊,可不来挖宝吗?家母失踪多年,家父说,她多半已不在人世,可我却总存着个念想,纵使驾鹤西归,我也要千金市骨,以尽寸草之心。或许是在天慈灵怜我诚意,昨儿竟托梦与我,说她的埋骨之处就在隐寂寺山门外雌树下。为人子女,既有了这样的感应,自不可延宕,所以我半夜就起身赶来了,不意竟在此间碰到马大人!您——”他瞟视了萧懒童一眼,“和萧老板,也来这山寺中‘挖宝’吗?”

他终究还是太嫩了,没能忍得住屈辱和愤怒,他骂对方是掏屁眼的,却终究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