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童年(第3/17页)
她仰起下巴,感觉无数道目光扫向自己,自信立刻充盈起来,她甜美清脆的童音在教室里响起:“春天来了,小草发芽了……”
在南方出生的孩子,一般说起普通话来总夹杂着一些特有的地方口音,但子言的普通话咬字清楚,字正腔圆,听起来清甜圆润,完全听不出有任何口音,水平明显要比同龄的小朋友高。子言的声音在教室上空回旋,每一句后面都有群声在回应。她忽然想到,在这回应的声音里,必然有那个令她极度不平衡的人的,不由暗自感到万分得意。然而这得意却只持续了一会儿。
才刚下课,林尧的课桌前就黑压压聚拢起一大堆脑袋,人群中发出嗡嗡的赞叹声,不时有女生在耍花痴,“哇,真好看!”
仿佛有大片乌云齐聚头顶,子言的眉头皱起来。她使了一使眼色,李岩兵就心领神会地凑上去打探敌情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嬉皮笑脸地跑回来说:“这个林尧,居然集了那么多邮票,还都是成套的,怪不得围那么多人,真稀罕。”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多云转阴。集邮这么高雅的兴趣爱好,显然不能跟收集花花绿绿的糖纸和火柴盒相提并论,正如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实在没有任何可比性。不幸的是,子言除了后两者,从来没有沾过阳春白雪的边儿,这一比,高下立分。
子言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藏书。像她这样四年级就已经开读《红楼梦》的孩子大概全校也找不出几个,虽然一本书被标满了密密麻麻的拼音,不过并不妨碍子言囫囵吞枣式的阅读。有一次到外婆家去吃饭,正逢天在下雨,子言一时兴起说了一句:“何处秋窗无雨声……”一旁的表弟叶莘呆若木鸡地看了她老半天。
可惜她不能把读过的书一本一本往学校搬,这个工程比较浩大,攀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使得子言在扳回一局的胜算上大打了折扣。
子言托着腮,暗暗咬着牙,这次无形的交锋显然以她的失败而告终。更令人沮丧的是,连老天都仿佛站在他那边,眼下窗外阳光灿烂,一片乌云都不肯飘过来。《红楼梦》里那些伤春悲秋的名句,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林尧轻而易举地就在全班乃至全校掀起了一股集邮的热潮,一夜之间好似人手一本集邮册。校门口小杂货店里滞销的集邮册几年也没人问津,积着厚厚的灰尘遗世独立,现在一下子全部脱销,小老板笑得嘴都合不拢。
拖了很久的阴雨天气终于姗姗来迟。
窗外是哗哗的雨声,树叶子在五月的雨水里墨绿墨绿,教室里的秩序有些散漫。
“最讨厌刘老师了。”李岩兵凑过来跟她嘀咕。
子言心底有同样的抱怨,好不容易盼来的体育课因为下雨改在教室自由活动,家住学校宿舍区的刘老师于是提来一麻袋花生,吩咐大家给她剥花生。
“把你的那份给我,我帮你剥吧。”子言看穿他的心思。
李岩兵嘿嘿笑着拍拍她的肩,“也就剩你一个女生肯帮我忙。”他努一努嘴,“其余的,都跑林尧那里去了。”
她顺着李岩兵揶揄的眼神回头一看,林尧的座位四周围满了女生,正说说笑笑帮他剥花生,连带林尧的同桌也沾了光,面前只剩一堆花生壳。而林尧本人正和另外几个男生在讲台前推推搡搡,不知道在干什么。
真是世风日下!子言扶着额头,忽然有种做恶作剧的心思,于是扭头冲林尧座位的方向喊了一嗓子:“陶老师来啦!”
这声音又清脆又清楚,在嗡嗡嘤嘤的教室上空乍然响起,像打了一道雷。每个人都本能地向教室门口望去,离开座位的人慌张四散,急着跑回自己的座位,教室里霎时炸开了锅一般人声鼎沸。
有人尖叫,有人跌倒,地上满是花生壳的碎片,子言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制造的混乱场面。慌乱中不知是谁被谁狠狠一推,有人脚步踉跄,背朝着她的方向跌倒下来,子言躲闪不及,被来人一屁股坐在了大腿上。
有什么暖流翻搅起来,被加热得咕嘟咕嘟直冒水泡,温暖的血气从脚底一直冲进了脑袋,满教室仿佛都是清甜的香气,夏天的气息从未这样贴近。
子言相信自己的整张脸一定红得很彻底:那个舒舒服服坐在她大腿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讨厌鬼林尧!
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林尧的右手正撑在课桌上,只是,不巧的是,手掌正好覆盖在沈子言同学的手背上。那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林尧好像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坐在她腿上一动没动。他扭过脸来看她,他的长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样,微微颤了一下,嘴唇抿起来,一脸平静的模样。
只有那么三秒钟,他的面庞在她眼前无限放大,眼神清澈见底,像投射入深海的太阳,温暖而透明;修长而干净的指尖轻覆着她的手指,手心柔软干燥,渐渐传递过一点热意,烫得子言几乎要烧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