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13/17页)

于是,他们进行了一番密谋。

几位太太也紧紧凑在一块儿,低声细语,各抒己见,共商大计。她们的话讲得极有分寸。议论起这些极其淫秽的事情,夫人太太们都措辞文雅,表述委婉,句斟字酌,含蓄谨慎,一个局外人是绝对听不明白的。不过,上流社会所有的女人身上那层薄薄的遮羞布,只能掩盖其外表;一遇见男女间的风流艳事,她们就心花怒放,不由自主,打心眼里感到蚀骨销魂,如同搔到了自己的痒处,她们怀着漾漾春情,为他人撮合,就像嘴馋的厨子在替他人做晚餐。

这一伙人到后来,觉得这件事本来很滑稽可笑,不由得越谈越轻松越放肆。伯爵说了若干粗鄙的取笑话,但是说得很巧妙,引得大家会意一笑。鸟先生一讲,放肆话下流话就出口了,但大家并不觉得不堪入耳。他太太则怎么想就怎么说,毫无遮掩,令在场的人都欣然认同,她说:“这个婊子既然是干这一行的,为什么她跟别人都干过偏偏要拒绝这一个军官呢?”出身高贵、趣味优雅的卡雷-拉马东夫人似乎仍持这样的想法:如果她自己是羊脂球,倒宁肯接受这个军官,而拒绝其他的人。

他们就像要攻陷一座被围困的堡垒一样,花了很多时间讨论具体作战方案。大家商定了每个人要扮演的角色,要依据的道理,要采用的手腕。他们也制定了进攻的计划、要使用的计谋与攻其不备的方式,以便迫使这座活生生的堡垒开门迎敌。

然而,科尔尼代却躲在一旁,与他们保持距离,不闻不问。

他们正全神贯注地进行商议,没有听见羊脂球回来了。幸亏伯爵轻轻嘘了一声,大家才抬眼一看,羊脂球已经来到了跟前。大家戛然闭口,顿时不免尴尬,不知如何搭话。毕竟伯爵夫人深谙交际场上虚与周旋的那一套技巧,比别人灵活善变,她向羊脂球问道:“这次洗礼有意思吗?”

胖姐儿心情激动,余波未平,就把洗礼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如见到什么人啦,那些人的形貌神态啦,以至教堂的外观啦,等等,最后,她还补充了一句:“有时上教堂做做祈祷,实在太好。”

一直到吃午饭,这几位夫人太太对她都甚为亲近和蔼,当然是为了先取得她的信任,以使得她过会儿能听进她们的劝告。

一坐上饭桌,这一伙人就开始咄咄进逼了。开始时,他们先泛泛谈论献身精神,列举了古代的一些先例,最先举出犹滴与霍洛菲纳,继而生拉硬扯把卢克雷蒂娅与塞克斯图斯也算上,再接着就是克娄巴特拉,说她陆续将敌军将领一一引诱上床,使他们终于都像奴仆一样俯首帖耳。于是,在晚餐桌上,更有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应运而生了。它完全是这几个不学无术的百万富翁想象出来的,说的是罗马的女公民纷纷跑到加布城,去搂抱汉尼拔,搂抱他手下的副将与雇佣军官兵,让他们在玉臂里睡大觉。这几位说客先生还列举了所有那些挺身而出、阻挡了征服者的女人,她们将自己的玉体当战场,当制伏敌人的手段与武器,她们以绵里藏针的抚摸亲吻战胜丑恶可憎的对手,为了复仇与报效国家的高尚目的而牺牲自己的贞操。

这几位先生甚至还婉转谈到英国有一位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蓄意染上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想要让拿破仑也染上,但是在那次暗藏着致命危险的幽会中,拿破仑突然感到虚弱乏力、体能不支,只好作罢,才奇迹般地避开了这次暗算。

所有这些故事,都讲得很得体,很有分寸,有时这些上等人士还爆发出一阵热情洋溢的赞叹声,意在激励在座的某人进行效法。

听来听去,你就会相信,女人活在世上,其唯一的使命,就是永无止境地奉献自己的肉体,没完没了地听任大兵丘八的玩弄。

两位修女似乎充耳不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羊脂球则一声不吭。

整个下午,大家都让她一个人待着,去慢慢进行思考。但是,他们本来一直称她为“夫人”,现在却改称“小姐”了,谁也说不清为什么改变称呼,似乎是有意降她一级,让她从已经爬到受人尊敬的级别上挪下来,以提醒她别忘了自己原来的卑贱地位。

又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刚一上汤,旅馆老板又来了,仍然重复了昨天晚上的那句问话:“普鲁士军官派我来问伊丽莎白·鲁塞尔小姐,她是不是还没有改变主意?”

羊脂球生硬地答道:“没有,先生。”

在晚餐时,同盟军的攻势明显削弱。鸟先生讲了两三句话,效果甚糟。每个人都在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些新的事例,结果一无所获。还是伯爵夫人,她并非胸有成竹,事先亦无考虑,只是模模糊糊感到应当向宗教表示表示敬意,就随便问问那位年纪大的修女,圣徒们曾经干过一些什么了不起的事。殊不知许多圣徒都干过一些被我们视为罪恶的事情,但是,只要那些罪恶是为了光耀上帝或为了帮助他人而犯的,教会就毫不为难地予以宽恕赦免。这倒是一个强有力的论据,伯爵夫人立刻加以利用。在这一问一答中,不管是双方的心照不宣、彼此默契,还是穿教袍者都擅长的存心讨好;不管是答者笨脑子的歪打正着,还是傻里傻气的助人为乐,反正这位年长的修女给这伙上流人士的阴谋帮了一个大忙。大家原以为她胆小怕事,不善言谈,这时,她却表现得甚为大胆,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有时言辞还很极端。神学中对决疑论的探讨,从来都未能对她有所影响,她自己奉行的原则坚硬得像一根铁棒;她认定的观念从来没有动摇过,她的良心更是无所顾忌。她认为亚伯拉罕要以子祭神是极为简单正常的,只要上天一声令下,要她杀掉父母,她就会立即执行。在她看来,只要意图是光明正大的,干什么事都不会惹怒天主。她真是一个天赐的同谋者,又具有神圣的权威性,伯爵夫人正好可以大加利用,让她围绕“但求目的,不问手段”这个道德格言,做一番令人感化的宣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