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38/42页)

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工夫之未真切也。吾侪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学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

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会贯通,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反使用工不专一也。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担误人,不可不涤除耳。

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此便是文蔚曾着实用工,然后能为此言。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已作书后,移卧檐间,偶遇无事,遂复答此。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戆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惟浚处及谦之[358]、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右南大吉录。

【译文】

来信收悉,看到你近来学问骤进,欣慰之情难以言表。你的信我仔细读了几遍,中间有一两处还未能理解透彻,恐怕是因为致良知的功夫尚未纯熟,如果到了纯熟的境界,自然不会如此了。这就好比是驾车,已经走在康庄大道上了,有时出现迂回曲折的情况,是马性没有调好、缰绳没有勒齐的缘故。然而已经在康庄大道之上,决计不会再误入歧途了。近来海内同道达到你这种境界的还不多见,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圣人之道的万幸!

我原有畏热咳嗽的毛病,来到炎热的南方后,就复发得很厉害。皇上圣明洞察,托付的责任十分重大,不敢立即推辞。地方的军务又十分冗杂,我不得不带病处理。好在叛乱已经平定,我已奏请皇上让我回家养病,如能在山林清凉之处养病,或许还能痊愈。来人就要回去,我趴在枕上草草写信,匆忙间难以诉说得尽。另外,给陈九川的信请你转交给他。

你信中所询问的问题,我简单地回复一下。

今年来到山中讲学的人,常常说“勿忘勿助”的功夫很难。我询问原因,他们就说:“稍有意念便是助长,一不留意便是忘记,所以很难。”我就问:“忘是忘记什么?助是助长什么?”他们默然无言,便向我请教。我对他们说,我在这里讲学,只讲“必有事焉”的功夫,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就是时时刻刻去“集义”。如果时时刻刻用“必有事”的功夫,其间有中断便是忘记,就需要“勿忘”的功夫;时时刻刻用“必有事”的功夫,求速之心切便是助长,就需要“勿助”的功夫。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之上,“勿忘勿助”只是在其中起个提点警醒的作用。如果功夫原本就不间断,便不需说“勿忘”;功夫原本不求速效,那么便不需说“勿助”。如此功夫何等明白简单!何等洒脱自在!如今却不在“必有事”上用功,却悬空苦守着“勿忘勿助”,这好比是烧火做饭,锅里不添水加米,却专门去添柴加火,不知最终能煮出个什么东西!恐怕火候还没调好,锅已经先烧破了。近来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人,他们的毛病正是如此。整体凭空去做“勿忘勿助”的功夫,茫茫荡荡,全然没有落实下手之处,最终只落得个死守空寂的功夫,学成了个痴呆。刚遇到一点事,就会心绪纷乱,难以应对。这些人都是有志之士,却因此劳苦困扰,耽误一生,这都是由于学术的错误耽误人的缘故,真叫人可惜呢!

“必有事焉”就是“集义”,“集义”就是致良知。说“集义”一时还未抓住主旨,说“致良知”那么当下便有切实用功之处。所以我专门说“致良知”的功夫。随时在事上致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去致良知,并且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是“正心”。着实去致良知,便没有“忘”的毛病;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没有“助”的毛病。所以说“格、致、诚、正”,便不需要再说“勿忘勿助”了。孟子说“勿忘勿助”,也是针对告子的毛病对症下药。告子通过强制的功夫来框定人心,是“助”的毛病,所以孟子专门说助长的危害。告子之所以犯助长的毛病,也是因为他将义看作外在的东西,不知道在自己心中“集义”,在“必有事焉”处用功,所以才会如此。如果时时刻刻在自己心中“集义”,那么良知本体便会豁然开朗,是是非非全都呈现,又何来的“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毛病?孟子“集义”“养气”的学说,固然对于后学有极大的功劳,然而也不过是对症下药,只说了个大概,不及《大学》中“格、致、诚、正”的功夫特别精研专一、简单明了,这实在是上下贯通,千秋万世永无弊病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