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16/42页)
【译文】
吴、曾两位年轻人到我这儿来,向我详细说明了你恳切求道的心意,令我十分欣慰。像你这样的人,真可以说是笃信好学的学生。我正为家父守丧,心情抑郁,未能与两位年轻人详谈,但他们也是有志向、能用功的人,每次见到都有所长进。于我而言,实在不能辜负两位远道而来的诚意;对两位而言,或许也没有辜负自己远道而来的心意。临别之时,他们以此书来转达对你的致意,要我写几句话。我此时脑袋糊涂,没太多想说的,就只好对你信中提到的几个问题略加解释,算是有一个交代。草草数语,不甚详细,他们两位会向你亲口转达的。
来信写道:“先生平日教诲:‘平时用功只是立志’,近来时时对此加以体会验证,想得更加明白。然而我却不能一时一刻离开朋友,如果有朋友互相讨论讲习,志向便会强盛宏大,才会生气勃勃。如果三五天不和朋友们讨论讲习,便会觉得志向微弱,遇到事情就会困惑,有时甚至忘记了志向。如今没有朋友讨论讲习的日子,我就静坐沉思,或者看看书,或者到处走走,举手投足之间,都不忘记培养心志,深感心态平和舒适。但终究不如与朋友讲学时的精神奔流来得更有生意。离群索居之人,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维持志向?”
这段话充分验证了你平日功夫的收获。功夫大体上也就是如此,只要不间断,等到纯熟之后,自然会有所不同。一般而言,我们做学问最重要的就是立志,你所说的困惑、遗忘的毛病也只是志向还不真切。比如好色之徒,从来就没有困惑、遗忘的毛病,就是因为好色的欲念真切得很。自己的痛痒只有靠自己才能知道,靠自己去挠痒按摩。既然知道自己的痛痒,也就不得不挠痒按摩了,佛家所说的“方便法门”正是这个意思。必须自己考虑斟酌,别人很难帮得上忙,也没有别的方法可用。
【一四四】
来书云:“上蔡[268]尝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269]在学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底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人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270]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271]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译文】
来信写道:“谢良佐先生曾问‘天下有什么可以思虑’,程颐先生说:‘有这个道理,但是你说得太早了。’从学者的功夫来说,固然应该是‘时刻在事上磨炼,时刻不要忘记’,然而却也需要认识到‘何思何虑’的气象,两者合并来看才对。如果不明白这种气象,就有孟子所说的‘拔苗助长’的毛病;如果明白‘何思何虑’,却忘记‘必有事焉’的功夫,恐怕又有堕入虚无的毛病了。必须既不滞留于有,也不堕落于无。这样说对吗?”
你所说得也相差不远,只是还没有彻底领悟。谢良佐的问题和程颐先生的回答只是谢良佐和程颐的意思,与孔子《系辞》里的本意略有不同。《系辞》说“何思何虑”,是说所思所虑只是天理,没有别的思虑,并不是完全没有思虑的意思。所以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说“殊途”,说“百虑”,又怎么能说“无思无虑”呢?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天理只有一个,还有什么别的可以思虑的吗?天理原本寂然不动,原来一感就通。学者下功夫,虽然反复思虑,也只是要恢复天理的本体与作用,并不是靠一己的私意思索安排个别的什么。所以程颢先生说:“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如果以自己的私意思索安排,便是“为私欲而耍小聪明”了。“何思何虑”正是为学的功夫,对圣人来说这是自然而然的,对学者来说则要勉力才能做到。程颐先生把它看作是功夫的结果,所以他说“发得太早”,接着又说“这正是所要下的功夫”,他已然觉察到前言尚有未尽之处。如今你的看法,虽然已经算是有所见识,但还是免不了将功夫和本体视作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