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15/42页)

世上的儒者有感于此,搜寻过去圣王的典章法制,把未被秦始皇焚毁的书拾掇修补出来。他们的目的诚然是为了挽回先王之道。然而,圣学晦暗已经很久远,霸道之术流传影响又十分深,即使是贤明睿智的人也难免有所习染。他们宣传、修饰圣学,并希望圣学发扬光大,实际上却是增加霸道之术的影响,圣学的踪影却再也看不到了。于是产生了解释字义的训诂学,传授课程以图虚名;产生了记诵圣学的学问,满口圣人之言冒充博学;产生了填词作诗的学问,以文字铺陈华丽为美。类似的学问纷纷扰扰,在世上群起争斗,不知道有多少家!他们流派众多,不知道该听谁的。世上的学者如同进了一百场戏同时在表演的戏场,只见到欢呼跳跃、争奇斗巧、献媚取悦的戏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前前后后,应接不暇,使得人的耳目眩晕,精神恍惚,日日夜夜都浸淫其间,就会像丧心病狂的人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当时的君主也沉迷于这类学问,终身从事无用的虚文,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偶尔有人能认识到这些学说空疏荒诞、杂乱不通,于是奋发努力,想干点实事,但他们所能做到的极致,也只不过是像春秋五霸那样富国强兵的功利事业罢了。

圣人的学问日益疏远而晦暗,功利的习气却一日盛过一日。中间虽然有被佛家、道家蛊惑的人,但这两家的学问最终也无法战胜功利之心;虽然有人试图拿群儒的学说来居中调和,但群儒的学问也无法破除功利之心。时至今日,功利之心的毒害已经深入骨髓,经由习气成为人的本性已经几千年了。人们在知识上互相比较,在权势上互相倾轧,在利益上互相争夺,在技能上互相攀比,在声誉上互相竞争。那些围观的人,管理钱粮的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掌管礼乐的又想参与吏部的事务,在郡县做官的又想到省里做大官,位居监察之职的又垂涎着宰相的位置。原本没有某方面才能的人理应不能兼任这方面的官职,不知道某方面理论的人理应不能获得相应的名誉,而实际的情况却是:擅长记诵,正助长了他们的傲慢;知识丰富,正促使他们为恶;见闻广博,却使得他们肆意诡辩;文采富丽,正掩饰了他们的虚伪。所以皋陶、夔、后稷、契都不能兼任的事,而今天初学的小孩儿却都想通晓各种理论、探究各种方法。他们打出的名号都是“我想要完成天下人共同的事业”,他们的真实想法却是,不知道这些学问恐怕就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唉!在这样的积习影响下,存有着这样的心志,又讲求这样的学问,当他们听到我说圣人的教诲时,当然视为累赘和迂腐的学问。他们认为良知没什么可说的,圣人的学说没什么用处,这也是时势的必然啊!唉!生在这样的时代还要怎么探求圣人的学问呢!还要怎么谈论圣人的学问呢!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却还想做学问的人,不是十分繁杂、困难吗!不是十分痛苦、艰险吗!唉,太可悲了!

万幸的是天理自在人心,终究不会泯灭,良知的光明即便历经万古也不会变化。所以听了我的正本清源的论述,有识之士必当悲伤痛苦,奋然而起,就像决口的江河难以抵御。如果没有天下间豪杰之士的到来,我还能寄望于谁呢?

启问道通[267]书

【一四三】

吴、曾两生至,备道道通恳切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谓笃信好学者矣。忧病中会,不能与两生细论,然两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见辄觉有进。在区区诚不能无负于两生之远来,在两生则亦庶几无负其远来之意矣。临别以此册致道通意,请书数语。荒愦无可言者,辄以道通来书中所问数节,略于转语奉酬。草草殊不详细,两生当亦自能口悉也。

来书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诲言时时体验,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群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

此段足验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