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社会主义的失势(第7/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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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过了经济,现在我们转过来看看“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的政治。因为正是政治问题,造成了东欧与苏联走向1989—1991年的剧变与解体。

政治上,东欧是苏联体系的致命要害,而波兰(匈牙利亦然,不过程度较轻)更是它最脆弱的部分。我们已经看见,自从“布拉格之春”以后,这一地区的大小卫星国,显然都已失去其正统的合法地位。[6] 它们之所以继续维持,完全是在国家的高压之下,并有苏联干涉的威吓作为后盾——或如匈牙利那种属于最好的情况,赐予人民远超东欧其他国家的物质生活条件,以及相当程度的自由,才得以苟延残喘,可是很快又在经济危机的压力之下瘫痪。然而,除了波兰之外,各国却难有重大的组织性政治力量或公开反对派出现。波兰因有三项因素汇合,使得这个力量得以产生。其一,该国舆论甚为一致,因为众人不但憎恨当朝政权,并且有反苏(并反犹)情绪,故能在罗马天主教意识挂帅的波兰民族主义下联合。其二,教会在波兰境内,始终有独立的全国性机构。其三,波兰的工人阶级,从50年代中期以来,先后靠大规模罢工多次证明自己的政治实力。长久以来,波兰政权早就听任民情,默许容忍其行动,甚至有撤退屈服的迹象。例如1970年的罢工,即令当时的共产党领袖下台,只要反对者不会形成组织性的力量即可。政权本身施展的范围,事实上已经缩小,濒临危险关头。可是70年代中期起,波兰当局却要开始面对一股具有政治性质的组织化工人运动,这股势力,不但有精于政治运动的持不同政见知识分子作为后盾——主要以“前马克思主义者”为主,还有企图日益扩大的教会支持。而教会之所以受到激励,是因为1978年罗马天主教选出了历史上第一位波兰裔的教皇,即保罗二世所致。

1980年,行业工会的运动“团结工会”大奏凯歌,事实上它也是一股以大罢工为武器的全国性公开反对运动。它的胜利,证明了两件事:波兰的共产党政权已山穷水尽,但是它却又不可能被群众骚动的方式推翻。1981年教会曾与国家默默合作,悄无声息地抑制了一场苏联武装干涉的危险(苏方其实正在认真考虑插手),双方同意实行几年戒严,由武装部队司令维护政局。后者既有共产党的身份,又拥有国家合法地位,应该可以说得过去。于是由警察而非军队出面,治安迅速恢复。但是对经济难题始终一筹莫展的政府当局,却没有任何良策对付那继续存在并作为有组织的舆论宣泄口的反对势力。眼前只剩下两条路:不是苏联人决定插手,就是当局让位,放弃一党执政的局面。但是当其他卫星国一面紧张地注视波兰局势的发展,一面也徒劳地力图阻止本国人民起而效尤之际,有一件事很重要:那就是苏联再也没有干预的打算了。

1985年,一位热情的改革者戈尔巴乔夫,出任苏联共产党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的出现,其实并非偶然。若不是重病缠身的前总书记安德罗波夫(Yuri Andropov,1941—1984)之死,改革的时代早在一两年前就开始了(安德罗波夫本人,也早在1983年就已经与勃列日涅夫时代划清界限)。苏联的轨道内外,所有其他共产党国家政府都很清楚,重大的转变势在必行。然而,即使对这位新的总书记来说,改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却依然一片朦胧。

为戈尔巴乔夫所声讨的“停滞年代”,事实也是苏联精英阶层处于激烈政治文化动荡的年代。这些人不但包括那一小群高居苏联阶梯顶层(即真正决定并唯一能决定政治方针的人),以及自我选拔诞生的共产党领导;同时也涵盖人数相当多、受过教育及技术训练的中产阶级;以及实际负责国家运转的经济管理人员,包括各种学术界的科技知识分子、专家、主管等等。就某一方面而言,戈尔巴乔夫本人,也代表这新一代受过教育的骨干——他学的是法律。而斯大林派干部一步步爬上来的老路,却是由工厂出身,经由工程或农经学位进入党和国家的大机器(令人惊讶的是,这条正统老路似乎依然不衰)。而且这股大骚动的深度,并不能以如今公开出现的持不同政见者实际人数为准——后者至多也许只有数百人。各种被禁或半合法的批评或自我批评,在勃列日涅夫时代即渗透进苏联都市的文化圈,包括党和政府内部的重要部门,尤以安全和驻外机构为著。否则,当戈尔巴乔夫高声一呼“开放”,那种四方响应的现象,实在很难找出其他可能的解释。

然而政治和知识阶层的响应,却不可与苏联广大人民的反应混为一谈。因为苏联老百姓跟欧洲多数共产党国家的人民不同,始终接受苏联为他们的合法政权。最起码,也许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也无从知道,还会有其他政府存在(除了1941—1944年间,在德国占领下是例外。德国的统治,当然不可能让他们欣赏)。1990年时,但凡60岁以上的匈牙利人,多少都有共产党统治之前的记忆,也许是青春岁月,也许是成年时期。可是遍数苏联原有国境之内,却找不出一名88岁以下的人有这类第一手的经验。如果说,苏联政府当政的历史悠久,可以一直回溯到内战时期,始终不曾中断;那么苏联作为一个国家,其延续性更为长久,几乎无时或断(1939—1940年间,那些新获或重得的西部边界领土例外)。如今的苏联,不过是旧有的沙皇俄国换人经营罢了。这也是为什么在80年代末期前,苏联境内均不曾出现过任何重大的政治分离主义的原因,只有波罗的海沿岸一带,以及西部的乌克兰例外,或许也包括比萨拉比亚(Bessarabia)——今摩尔多瓦。(波罗的海沿岸诸国在1918—1940年间曾为独立国家,乌克兰在1918年前属于奥匈帝国而非俄罗斯帝国,比萨拉比亚于1918—1940年间则为罗马尼亚的一部分。)但是即使在波罗的海沿岸诸国,公开的不同意见,也比俄罗斯境内多不了多少(Lieven,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