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社会主义的失势(第17/18页)

马克思笔下所述,即在社会、制度及意识形态的超结构下,落后的农业社会转型成先进的工业社会,此时却与旧有的生产力发生冲突。原本是生产力的力量,反而转变成生产力的桎梏——再也没有比社会主义革命更清楚明白的实例了。于是依此理论发动的“社会革命时期”,它的第一项结局便是旧系统的解体。

可是旧的垮了,有什么新的可以替代吗?在此我们却不能如19世纪的马克思那般乐观。他认为一旦旧制度灭亡,必能引进更好的新制度,因为“人类只会提出自己有能力解决的问题”。可是“人类”,或可说布尔什维克党人,在1917年提出来的问题,却是在他们的时空环境之下无法解决的问题,至少不能完全解决。而在今日,恐怕也要很有信心的人才敢宣称,在可预见的将来,将会有显而易见的答案,解决苏联社会主义失败后产生的种种问题。同样,又有谁敢夸口,在下一代的时代里,灵感将会从天而降,使前苏联及巴尔干半岛上前共产党政权的百姓们,忽然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随着苏联的解体,“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的实验也到此告终。因为即使在社会主义依然存留甚或成功的地方,例如中国,也放弃了原有的理想,不再从事以完全集体化为基础——或可说集体共同拥有而毫无市场机制——由单一中央计划控制的经济社会。“现实中的社会主义”是否会再度复活?答案是绝对不会照着苏联的发展模式复活,恐怕也不会以任何形式复活。唯一的例外,只有全面的“战时经济”,或其他类似的紧急状况。

因为苏联的实验,并非建立在取代全球资本主义的规模上,却是一组在特定时空的历史场合下产生的特定反应,用以解决一个广大无垠却惊人落后的国家的特殊状况。这个历史时空,不可能再回头出现。而革命在其他各地的失败,更迫使苏联只得独力发展社会主义。可是苏联,依照1917年马克思主义者的一致看法(包括俄罗斯本国的马克思派别在内),却是根本不具备建立社会主义的条件。结果强行尝试之下,虽然达到相当了不起的成就——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击败德国就非同小可——可是却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令人无法原谅的惨重人命牺牲、最终陷入死胡同的瘫痪经济,以及一个令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政治制度。[“俄国马克思思想之父”普列汉诺夫(George Plekhanov)不是就曾预言,十月革命的成就再大,最多也只能造成一个红色的“中国式帝国”而已?]至于其他在苏联羽翼下兴起的“现实中的社会主义”国家,也面对着同样不利的条件,也许程度较轻而且人民代价远没有苏联惨重。因此这一类型的社会主义,若想再复生或振兴,机会不但渺茫,而且也没有人想要它,更毫无必要可言——甚至在有利条件存在时也无必要。

苏联实验的失败,对传统社会主义的大计划有何影响?令世人对它产生几许怀疑?这却是另外一个不同的大问题。所谓传统社会主义,在基本上,乃是建立于一种社会对生产、分配及交换手段拥有主权,并从事计划性经济的制度。这种经济理想,在理论上自有其合理性,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就已经为经济学家所接受——奇怪的是,这套理论的创始者,却不是社会主义者,而是非社会主义的纯经济学家们。不过实行起来,难免会有实际上的明显缺陷——至少,官僚化就是一种。此外,如果社会主义也打算考虑消费者本人的喜好,而非只是一味告诉他们何者对他们有益,就势必得从“价格”入手——至少一部分地——由市场价格与“会计价格”(accounting prices)两者并进。这个话题,在30年代自然非常热门,事实上,当时西方的社会主义经济学家也已假定,必须通过“计划”(最好是非中央集权式的计划),配合“价格”双管齐下。但是去证明这样的一个社会主义经济能够实际运作,当然并不是要证明——比如说,比起黄金时期混合经济年代某些比较公平的经济制度,前者一定比较优越。而且即使可行,世人也不一定愿意采纳。在此,提出这个问题的目的,主要是将整体性社会主义的问题,与特定性的“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经验做一区分。苏联社会主义的失败,并不表示其他形式的社会主义便不可行。事实上,就因为苏联式中央指令计划的死胡同经济走不通,无法将它自己改造成“市场性社会主义”,更证实两者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异。

十月革命的悲剧,就在于它只能制造出自己这一种支配型社会主义。记得30年代最成熟、最有智慧的社会主义经济学家之一朗格(Oskar Lange),离开美国重返祖国波兰,为建立社会主义鞠躬尽瘁,到最后进入伦敦一家医院死在病床上。临终前,他曾对友人及前来看望他的仰慕者说过一些话,作者也在其中。根据我的记忆,以下便是他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