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社会主义的失势(第13/18页)

在那些装饰门面的选举中,大多数人之所以去投票,主要是为了避免不愉快的后果——虽然并不很严重。他们参加硬性规定的游行活动……因为警方轻而易举,就可以招来告密者。只需施以小惠,再加上一点小小压力,后者便同意从命了(Kolakowski,1992,pp.55—56)。

但是尽管表面屈从,却少有人真心信任这个体制,也无人对它保持忠诚,甚至连当政者也不例外。但是当最后群众终于不再被动,开始喊出他们的不满,当局显然大吃一惊——这惊愕的一刻,已经被捕捉到并被永远记录在录像带上,即1989年12月间,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面对众多群众,不想众人发出的竟是嘘声,而非忠实掌声——可是令共产党首脑惊奇的事情,并不是人民的不满情绪,而是他们竟然付诸行动。于是当出现民意难违的那一刹那,没有一个东欧政府下令开枪,各政权都自动悄然让出大权。只有罗马尼亚例外,其实即使在那里,临垮台前的抵抗也极短暂。事实上,它们也许再不能重夺政权,而且也没有一国做此尝试。各地的极端共产党派,更没有一人起来为他们的信仰——甚至为了这40年来成绩其实不算平平的几处共产党统治——战死在壕沟里面。因为如果他们起来作战,到底是为了捍卫什么呢?是事实摆在眼前,他们已经远落后于西方邻国,如今更一路下滑,证明完全不可救药,连认真改革及高明处方都回天乏术的经济呢?还是那一套在过去,曾经支持其共产党前辈奋斗,如今却已然失去的存在理由,即所谓“社会主义优于资本主义,并注定取而代之”的那个体制呢?事到如今,还有谁再相信这个天方夜谭?——虽然回到40年代甚或50年代,这段理论看来并非不可行。如今即使连共产党国家,也不再联合一致,有时甚至还彼此交战(例如1979年的中越之战),因此还可以再谈什么“共产主义阵营”?旧日理想如今仅存的希望,只有那十月革命的国度——苏联——依旧是全球两个超级大国之一的事实了。也许只有中国除外,其他所有的共产党政府,以及第三世界众多的共产党派、政权及运动,大家都很清楚,幸亏有这位大哥撑场面,才能与对方阵营的经济及战略霸势相抗衡,挽回一点平衡局面。可是如今的苏联再也不能承担,显然决意卸下这项政治军事重担。甚至连那些并不依靠莫斯科为生的国家,例如南斯拉夫和阿尔巴尼亚,也顿然感到若有所失。这才发现苏联一解体,损失多么重大。

无论如何,在东欧,一如在苏联,过去一直靠旧信仰支持的共产党人,如今已成过去。1989年时,但凡年纪在60岁以下者,已经没有几个人还有着把共产主义与爱国情操并为一体的经验了,即第二次世界大战与地下抵抗运动;至于50岁以下的人,更少有人对那个时代有第一手的亲身记忆。因此当政者的合法地位,完全要靠官方辞令及老一辈话说当年事迹来维持。[12] 上一代之外,甚至连党员本身,也可能不再是旧意义的共产党了;他们只不过是一批事业有成的男男女女(哦,女性实在很少),而他们所在的国家,刚巧是由共产党统治罢了。时辰一变——如果情况允许——他们二话不说,立刻便会改投门派,换上不同的行头。简单地说,主管苏维埃卫星政权的人们,早已失去了对本身制度的信心——也许从来就不曾有过。如果这套系统还能运转,他们就继续运转它。待到形势明朗,连苏联老大哥自己都砍断缆绳,任它们漂流而去,改革派政权便试着谋求和平转移(例如在波兰和匈牙利)。强硬派则仍然坚持到底(例如在捷克斯洛伐克和民主德国),一直到大势已去,人民显然不再服从听话,才弃械投降——虽然事实上它们依然可以指挥军警。但是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原有的共产党政权一旦认清自己气数已尽,便都静静地自行下台。这一招,无形中却正给了西方宣传家一记耳光。因为后者早就一再辩称,要“极权政权”自动地和平交出大权,无异于缘木求鱼。

短时间内,取而代之者是一群代表着不同声音的男女(在此,女性再度极少),或是那些曾经组织过,甚或成功地号召过群众起来示威,向旧政权发出和平退位信号的人。除了拥有教会和行业工会作为反对力量基石的波兰之外,上述人士多为某些极有勇气的知识分子,并属于阶段性的领袖——而且正如1848年革命时(作者正好想起这个先例),多属于学界中人或文人——一时之间,发现自己忽然变成一国人民的领导,于是属于不同政见的匈牙利哲学家、波兰的中古历史学者,便都被列入总统或总理的考虑人选。在捷克斯洛伐克,甚至有一位剧作家哈维尔(Vaclav Havel)真的当上总统,身边则围绕着一群奇奇怪怪的顾问,从丑闻不断的美国摇滚乐手,到哈布斯堡贵族家族成员——施瓦岑贝格王子(Prince Schwarzenberg)。有关“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的讨论,在各地掀起一股如海啸般的浪潮——由市民志愿团体或私人性质活动的大结合,取代以往权威政府的角色。此外,众人也纷纷谈论,如何重返起初的革命原则,恢复它的本来面貌。[13] 啊,就像在1848年一般,这一刻自由与真理的火光却不曾久存!新气象一闪即逝。各国政治,以及它们的执政职务,不久便复归那些通常原来就会占有这些职位者的手中,担负特殊使命而起的“阵线”或所谓“市民运动”,正如它倏忽而生一般,便昙花一现地倏忽谢去。